第四十二章深渊三

    张辰避过阴魂一路前行，走过大半路程，眼前已经几可还原这里曾经发生的场景：

    这里曾经是一个宗门，门下弟子无数，其极盛甚至超过当下的东海。

    脚下这片平台是练武场，每一座阵法都开辟出一个小型的秘境，供给弟子修行。

    只是忽然有一天，莫名的灾难降临，这里正在修行的弟子全部死去，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只能以阴魂的状态在这里不断飘荡。

    张辰的眼睛里，似乎有那一日的场景掠过，而且越来越清晰，他的意识似乎成为当初的这一日的旁观者，甚至是亲历者。

    这片一直被封锁在近似黄泉尽头的空间，无数年来没有任何声音甚至风雨，这里不见天日，不见生人，张辰呆呆站定在空旷处，经历了曾经发生在这里的惨剧。

    等他回过神来，觉得自己也好像成了这些阴魂的一员。

    整个世上都好像只剩下他的呼吸声，也只有呼吸声在提醒他和这些阴魂的不同。

    隔了许久，张辰才从这种状态脱离出来，艰难地继续前行，来到这里唯一一座还完整屹立的大殿，也是这里最高最大的建筑。

    张辰进入大殿，眼前又一次经历了空间的眩晕，知道这大殿也是一处独立的秘境。

    等到这种场景的切换完成，张辰的视线还没有回复，先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压迫力，接着才终于看清楚眼前的一切。

    殿内并不是一般府邸的构造，而是一条宽阔的长廊，就像整齐切割出来的山洞，只是这个山洞未免太高太宽阔了。

    张辰的目光都被长廊两的石壁吸引，石壁以一种透明琉璃的形式存在，其中有栩栩如生的生灵被封闭。

    有金鹏展翅，双目瞳光冲天，这一刻被封印在此，就连金色的瞳光也一样不能幸免。

    有三首蛟龙盘旋而起，想要吞云蚀日。

    也有人族盘膝悬空，剑在膝上，有剑气被封印，也冲天而起，其中的锋锐让张辰的感知都被刺痛。

    种种异兽，种种强大的修行者一个接一个，不知道从多少万年前开始被封在这里，也不知道封印他们的究竟是什么人，又是什么神通，能在这么多年里没有任何变化。

    类似的场景张辰其实见过，不过这一次再见，眼前石壁中的生灵远比上一次所见要更加强大，他走过去尝试触碰，身体一时因为颤栗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

    这些石壁中的身影，就算它们不能动身，也有让张辰都恐惧的气息渗透出来。

    “或许，他们就是刚才那些鲜血的来源。”张辰看着一些异兽身上的伤痕，再看这条长廊中被封印的强大生灵，“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继续向前，越来越心惊，会因为这里有一些异兽都是他在典籍中看到上古时期就已经死去的生灵！

    最后，他来到了长廊的尽头，尽头处的石壁，只封印了一道残破的身影，这道身影虽然残破，但身形巨大，气势磅礴，超出其他所有人。

    这个生灵和其他人最大的不同，是他的眸子十分灵动，巨大的身躯虽然残破，但是顶天立地，就算鲜血已经流尽，眼神也还有藐视世上一切的桀骜。

    张辰想要走过去接近，却发现他身上似乎有目光不能看到的火焰，当距离数十丈便察觉到了身上筋骨的刺痛，皮肤上甚至被烫出灰白色的伤疤。

    张辰距离这只生灵越来越近，当突破某个临界点的时候，只觉体内天道真灵忽然自主运转，且随着距离愈发急速。

    与此同时，他的心头蓦地生出极致的悲伤，这种悲伤几乎如他知杨雪灵牺牲自己的那一日，他的心脏剧烈疼痛，以至于不得不跪坐在地上。

    在他低头的一刹那，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残破身躯有了轻微的颤动，双目之中有光辉闪耀。

    下一瞬，虚空中间忽然传来轰鸣，张辰脚下忽然开始晃动，这一片空间出现了崩塌，四周的空间就像被打碎的琉璃，露出后面的空洞。

    一道巨大的裂缝将张辰吞噬。

    ······

    秘境之中。

    东岳低头望着突然之间震荡非常的深渊，微微叹息一声，“他的百世轮回，应该就在此刻开始了。”

    ······

    “哇——”嘹亮的哭声，一个婴儿呱呱落地，瞪大了眼睛瞧着这个世界。

    旁边儿是一个农夫，瞧着面前的两个孩子愁眉苦脸，“家里本来就过得艰难，现在一下子多了两张嘴，这日子得多么难过哟！”

    一旁有人说道：“听说邻村儿有两口子结婚五六年都没孩子，依我看不如送过去，这孩子有口饭吃，你们日子也过得好一些。”

    于是一拍即合，出生的张辰被送往邻村，两户人家各有所得，也都自在。

    五年后，张辰的养父母竟然有了自己的孩子，两口子商量了许久，在一个清晨，又将张辰送了回去。

    五岁的孩子站在陌生的院子里，瞧着另一个和自己长得极像的男孩儿屋里屋外窜来窜去。

    过了不知道多久，只知道屋子里一阵极激烈的争吵，养父母怒气冲冲出了院子，期间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看张辰一眼。

    张辰抬头看着屋子里后走出来的陌生男女，隐约知道，这就是昨儿晚上父母说的，这才是自己的真父母，却怎么也喊不出口了。

    当天夜里，张辰睡不着，只听见炕上的父母低低说着话，“这孩子我们没怎么养过，等他大了指不定会怨我们。”

    “怨什么？我们生了他给了他命这就是恩情，他就得记着。”

    安静了半晌，男人说：“不过你说得也对，五岁的孩子，还是记了不少事儿，而且在别人家吃了那么久的饭，长得也不怎么像我们了。”

    “那你说怎么办？”

    一直到了后半夜，男人说了一声，“明天把他送到老太太那儿吧，反正老太太也闷得慌。”

    第二天，张辰被亲生父母推到了另一个院儿里，院子里坐着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

    “这孩子，就先在你这儿待几天，过段时间我再过来，给他口饭吃就行，好歹也是个男孩儿，过几年也是能出力的好手，帮你送终！”

    男人说完话就出了院，没管身后的儿子和母亲。

    这一天开始，张辰和奶奶相依为命，接连两三年没怎么见过那对儿夫妻。

    老太太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七岁那年，她把张辰喊过来，“我也养不起你了，明儿开始，你看到谁家地里忙，你就眼睛亮点儿过去帮忙，就说自己什么都不要，只要两口饱饭就够了。”

    张辰看着老太太，“那奶奶，你怎么办？”

    老太太摸着他的脑袋，“不用管奶奶，只要你吃饱就够了。”

    这一天开始，张辰吃了百家饭，白天帮忙，夜里带着偷偷藏起来的窝头给自家奶奶，日子一天天过去。

    一转眼到了张辰十岁，奶奶这一年去世，左邻右舍帮着给老人入土，院儿里又剩下张辰孤零零一个人

    当初把他送来的亲生父母又来了，男人说:“跟我回家。”

    家？张辰不知道男人怎么说出这个字儿的，他跌跌撞撞也活到了十岁，不是当初懵懵懂懂的五岁，知道自己当初是接连被抛弃了三次，现在他们来找自己，是良心发现吗，当然不是，而是因为他这个年纪，终于也算得上一个能干活儿的好手，能帮他们做事。

    进院子的时候，张辰又看见了那个和自己年龄相同，长得也几乎一样的孩子，他在院子里刨了坑和其他孩子抽木陀螺，笑得很大声。

    张辰的鼻子忽然有点儿酸，这几年，他在村子里受尽了欺负，但是从来没觉得委屈，因为他的性格，受了委屈就打回去，打不过就偷偷记着，以后再打回去。

    但是现在看着那个孩子，张辰忽然有点委屈。

    一样的脸，一样的年纪，生在同一个院子里，为什么日子过得不一样？

    张辰被带回家，当天就开始干活儿，劈柴挑水收玉米，甚至是做饭洗衣服，几乎没有一样儿不干的，冬天的时候手裂了缝子，夫妻俩只说让他多烤烤火。

    另一个孩子傍晚从学堂回来，也说自己手皲裂了一道小口子，到晚上就抹了猪油，据说这样好的快一点儿。

    张辰瞧着这一切默不作声。

    前天洗衣服不小心搓破了袖子，晚上男人抽了藤条，在张辰身上落了不知道多少道伤口。

    张辰不肯求饶，低头瞧着地面，抱着双腿瑟瑟缩缩，心里却忽然有点想念奶奶。

    转眼间又是四年，趁着夜色，院子里安安静静，14岁的张辰带着行李偷偷溜出了村子，一路向东，进了一座城池。

    城池的巍峨狠狠撞击少年的心，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世界上会有这么高的阁楼，这么厚重的城墙，这么香的吃食，有人的日子会过得这么逍遥。

    时间转瞬，光阴刹那。

    十年后。

    船连着船，天连着水，江南的热闹是应和水乡的妩媚，琴声飘在河面上，听着像极了姑娘低低的两三情话，河畔围了不知道多少男男女女，瞧着由远及近的船，还有船上一个赛过一个的漂亮姑娘。

    一个戴着方方正正帽子的小厮从人群里高高跳起来，冲着河面挥舞右手，“芷安姑娘！芷安姑娘！”

    “芷安姑娘是什么样的神仙人物，哪有时间瞧你？你不看那些大人物一掷千金都不能上她的船吗？”有人挖苦。

    小厮叉着腰站上河边儿高台，大笑说:“那又怎么样？我计明迟早上了她的船。”

    人群里，张辰看着小厮，有说不出的欣赏。

    十年的时间，他已不是当初从村子里走出来的那个孩子，拜了城中有名的夫子做了老师，学问做得不错，整个城池都十分有名。

    不多久，芷安姑娘端坐在最后一条船上缓缓驶来，身为这座城里最出名的花魁，她的气质清冷，五官俏丽，加在一起是压了半座湖的艳光四射，素手弹琴撩了半座城，红唇轻启亮了无数人的眼珠子。

    身为花魁，当然是让人挪不开眼睛的美。

    这一刻，就连一直安安静静的张辰也禁不住赞叹，“这是天上的仙女落凡尘。”

    刚才叉着腰的小厮计明这时候更像疯了一样跳来跳去，生怕芷安姑娘不能注意到自己。

    “我要娶你，芷安姑娘！我计明要娶你！”

    这样的情形，每一日，每一年都在重复。

    转眼又是四年。

    张辰掀开眼前的红盖头，红了脸的姑娘低垂着脑袋，“娘子。”

    这世上有三种风景是最美的:细雨下的河，挡了薄雾的山，红了脸的新娘子。

    洞房花烛，人间美事。

    河畔，芷安瞧着远处的街道，街道上连成幕布的小雨，地面倒映昏黄灯光的烛火，还有匆匆忙忙的行人。

    在她身边儿，计明静静坐着，再也没有之前的活跃，他问：“你既然喜欢他，又为什么不告诉他呢？现在看着他成亲，又要这么折磨自己。”计明问。

    在他身边，花魁姑娘摇摇头，“说什么折磨呢？这本来就只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不愿意告诉他，是因为我知道我的身份配不上他，他寒窗苦读十几年，好不容易衣锦还乡，我怎么能拖他的后腿呢？”

    计明没有说话，因为身边姑娘说的每一个字，其实都让他受很大的折磨。

    但是他也没有告诉她，就像她不愿意告诉张辰一样，他觉得这是自己的事情，和她无关。

    这一夜，有人洞房花烛春宵一刻，有人凄风苦雨看了这世上的惨淡。

    五年后。

    戴着镣铐枷锁的张辰走在街上，被抄了家的落魄，被至亲好友出卖的痛苦，两边是漠然瞧着他的路人。

    远远在人群里看到计明和芷安，张辰愣了愣，四年前的某一日，他见到了满城瞩目的花魁，见到了那个胆大包天的小厮，还成了不错的朋友，之后一夜起鱼龙，一步步珠宝登科做了官，交集反而越来越少，如今看到人群里的他们，一时间五味杂陈。

    “计明，你信他的那些罪名吗？”芷安问。

    计明摇头，“如果是当初的他，一定不会做这种事，这世上的君子很少，但是五年前的他一定算得上君子，但是你也应该知道，人是会变的。”

    芷安明白他的意思，但她还是摇头，“他一定不是这种人，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他出去。”

    张辰锒铛入狱，妻子在外面已经病死。

    芷安四处奔波，当初的花魁早就给自己赎了身，虽然恢复了自由，却也没了当初的精致，身着麻衣，除了面容俏丽，其他方面瞧着和普通妇人没什么区别。

    计明看着她的奔波辛苦，心想她这是图什么呢？转念又想一想，那自己这些年跟着她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么多年下来，他经常连自己也忘了当初的目的，当初那个在人群里放出豪言壮语，说一定要走上芷安的船，现在也算如愿以偿，每天都跟在她的身边了。

    一年又一年，三年后。

    张辰的案子终于被推翻，他恢复了自由身，官复原职，出来的这一天，芷安和计明正在院子里争吵。

    “如果不是你，他现在根本不会出来，这几年做了这么多事情，又不肯告诉他，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计明问。

    芷安只是摇头，“我早就说过他是被冤枉的，如果他真的犯了错，不管我做多少努力都是白费心思，而且我告诉过你，我只是为了自己开心，从来不是为了让他记住这件事。”

    计明又是恨铁不成钢，又是可怜她，“不行，这一次我一定要去告诉他！”

    芷安拉着他的衣袖，祈求地看着他。

    就在这时，院门外有敲门声。

    两人开门后，张辰站在门外深深一躬，“我听闻这几年在狱中，如果不是二位一直在替我奔波，我可能永远不会有洗清冤屈的一天。”

    芷安摇头摆手不知所措，计明冷冷地说:“和我无关，都是她在做事。”

    “不论如何，从今天开始，二位都是我的知己好友。”张辰又满是歉疚，“当初我们也曾是好友，但是我后来竟然怠慢了我们的友谊，这也是我的过失。”

    这一天开始，三个人时常进出张府，芷安明显要比之前快乐的多，每一天都笑得开怀。

    计明却很复杂，他曾经以为自己瞧着这个姑娘开心也就够了，但是如今偏偏看她是为了另一个男人开心，内心时时刻刻都像被毒虫啃啮。

    半年后，张辰娶了芷安。

    在新婚的这一夜，一直无怨无悔的计明忽然疯狂起来，他在水里下了毒，整整一个府邸的人全都死去。

    张辰在弥留之际听他说:“我很嫉妒你，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喜欢我，也不明白，你又有什么值得她喜欢，我曾经以为喜欢这种事情，只要自己知道就够了，后来发现如果不能得到的话，就不如全都毁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