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弑君（ 终）

    张辰来到宫城，穿过亭台楼阁，穿过小桥流水，穿过高屋建瓴，穿过那些铺开了的玉石青砖，穿过巧夺天工，穿过层层递进的金碧辉煌。

    实际上，他脚下踩着的只是废墟，这座皇城过去的辉煌和精致，现在都已经消失不见。

    最后，他来到皇帝面前。

    “世上没有见过皇帝的百姓，总以为九五之尊就该是气度非凡，总以为是外人瞧一眼就纳头便拜，总以为是仪表堂堂，可你瞧瞧自己现在的模样，怎么对得起过去那些文人对你的吹捧？”

    皇帝置若罔闻，仍旧只是大笑，这个在许多人眼里早已经疯了的帝王，好像对这个国家的山河破碎不在意，对皇城的颜面扫地不在意，甚至对自己接下来将要接受的命运也不在意。

    最后，张辰低头凝视他许久，才说一声，“果然如此。”

    这句话本身来得莫名，但皇帝的笑声忽然停止，脸上的神色在这一瞬变得扭曲，痛苦和恨意在最后全都变成更癫狂的笑，“哈······杨雪灵，果然是去找了你！我早该想到的，我早该知道的！

    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唐国的皇帝，竟然是个阉人，谁能想到！”

    在早已无人的皇宫，这个国家的帝王说出就算野史传说也不敢编撰的荒诞事实。

    他大笑不止，脸上却有一行泪淌出来，“我早就该杀了她，我早就该杀了他们！”

    不过，他又看着张辰，“不管怎么样，你也没有赢！李璇死了，我那个无能的兄弟也很快就会死，那些皇子狗种都已经被我扔到战场上，我得不到这个国家的青史留名，谁都别想得到！”

    他说得不错，的确谁都别想得到。

    原来这一切早就有迹可循，从他一定要造天宫开始，他不顾一切，放弃这个国家所有人的命，将所有的皇子全都派去了前线，就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几乎全部死去。

    这一切早在这个疯子的预料里，他不是因为天宫塔疯的，而是早已经疯了。

    张辰看着他，一直紧皱得眉缓缓松弛下来，他今天来是为了复仇，但这一刻忽然觉得就这么杀死他实在太便宜，对一个疯子来说，死亡甚至算不上惩罚。

    他忽然决定说些什么，并因此笑出声来，“你真可怜。”

    皇帝仍旧只当没有听到，放肆大笑，笑声愈狂，愈高。

    张辰接着说：“因为没有子嗣，所以你想尽办法名传千古，所以罔顾百姓也要启动天宫塔，等到天宫塔没了希望，你就要这个国家跟着你玉石俱焚，你以为就算遗臭万年，也总比碌碌无为要强，你以为只要自己的名字活着，只要没有人能得到你本来想得到的，那你就不算输。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本来有机会得到想要的这一切？”

    疯子的笑声没有停止，只是耳朵竖了起来。

    张辰笑着说：“你本来有机会得到这一切，可你实在太心急，天宫塔从来不是错的，否则世上万万人怎么会一开始摩拳擦掌，否则唐国那么多忠臣良将，为什么一开始没有站出来反对？

    只是你想要的太多，你觉得自己寿命太短，不仅要在有生之年将这一切完成，还要亲眼看一看由自己亲手创造的伟大计划，你要活着享受一个真正千古一帝的待遇，你甚至不愿意被下一个皇帝继续这件事，因为你觉得那是摘了你的桃子。

    哪怕那些皇子从一开始就不在你的考虑范围，可历史上侄子或兄弟接替皇位的也并不少，可你仍然这么急切，因为你以为，既然要做名垂青史的千古一帝，就不能和任何人分摊了这份功劳。”

    疯子的笑声已经停了。

    张辰蹲下身看着他，“太宗皇帝怎么样？唐国初建，百废待兴，哪一件是太宗自己大包大揽从一而终完成的？前朝楚国高祖怎么样？文治武功哪一件是皇帝自己就能做到的？你以为，天宫塔一旦开启，最后落成，令天下百姓人人可日行万里，令天下百姓人人都可见河山壮阔，人们低头看这个世界的时候，会不会感怀轩宗皇帝的英明？

    你担心自己活着不能享受这件伟大工程带来的荣耀，不妨你看看自己现在，得到了什么？

    你们这些人，总说宁愿遗臭万年，也不能碌碌无为。”

    张辰起了身，脸上的笑意渐渐停止，“不过一个自私的失败者，因为不肯承认失败，所以给自己找了自以为成立的借口。”

    疯子低下头去，许久不能做声。

    空旷杂乱的皇城里，响起低低的呜咽，最后是痛苦的长嘶。

    撕心裂肺。

    张辰不能共情，随着哭声，脸上笑意反而渐盛。

    他揪起皇帝的头发，飞上半空，只比寻常的府邸高上一些，出了皇城，于长安的街头穿梭，路过朱雀大街，路过护城河，路过玄武大街，路过南城，北城，西城，东城，最后回到菜市口。

    菜市口，三位夫子和书山的学子早已经等了许久。

    还有城内方才看见张辰和皇帝的无数百姓，他们推开了院门，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

    张辰将皇帝甩了下去。

    刘玄机等人复杂地看着那个瘫软在地上，穿着金色龙袍的男子。

    “抬头。”张辰说。

    皇帝却只低着头，他涕泪纵横，披头散发，尽失威仪。

    一只手揪着他的头发将他的脑袋提起，让他的一张脸露在围拢越来越多的人群面前。

    见他不肯睁开眼睛，张辰的手撑开他的眼皮，扒开他的眼睛，在他的狰狞面目前，站着的是这座城里受了几年苦难的百姓。

    那些骨瘦如柴的百姓，漠然的，仇恨的望着这个他们曾经在坊间听闻和吹捧的圣明皇帝。

    皇帝开始逃避这些眼睛，他想要低下头去，开始尝试挣脱张辰的双手，喉咙里开始发出剧烈的，痛苦的嘶吼，就像野兽，就像畜生！

    有骨瘦如柴的百姓忽然低低笑了一声，“原来，皇帝就是这样。”

    是的，皇帝就是这样。

    从这一句话开始，皇帝的嘶吼成了痛苦的呜咽，仅剩的一只眼睛里，落下一行泪来。

    张辰提起剑来。

    在陆续蜂拥的人群中央，在象征唐国荣耀的长安城里。

    一剑刺了出去。

    ······

    极乐之宴，那一夜的火光。

    那一夜被刻意释放的魍魉。

    那一夜死去的无数百姓。

    ······

    天宫塔开启，死在塔下的苦力。

    死在矿洞的普通百姓。

    还有家破人亡的自杀者。

    ······

    北荒一战后，死在叛乱中的将士。

    死在屠刀下的学子。

    还有无数无辜的人命。

    ······。

    丹辰子。

    高念。

    计明。

    杨雪灵。

    ······

    一剑，一剑，一剑刺下去。

    轩宗三十五年，四月二十九，芒种。

    子不问卜，自惹祸殃。

    轩宗皇帝死去，遗臭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