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无敌这件事（上）

    高念一直将先生看作如天上日月一样的人物，此时此刻，就在这个鱼龙混杂的码头，一眼瞧过去绝没有半个君子雅士的氛围里，那个形貌平庸的女子带着自认为丰厚的金银珠宝，竟然大言不惭说要迎娶张辰。

    高念将那个女子的话听得真切，因此蓦地灼烧起了怒火，而等到张辰转过身来，由侧脸转变成了正脸，高念的怒火又在刹那熄灭了，只剩一片空白，只因她看到了那个男子脸上极可怖的伤疤。

    因为见过了山海的壮阔，某一日陡然见山峦成了平地，大海干枯成沙漠，无论是谁都一定生出凄凉，现在高念就是这样。

    她曾见张辰于金陵城以长剑断了上百人的杀气，一步越过了千万里落在喟叹观，又在荒原上留下背负星辰的传说，相比较今日，岂非是凄凉两个字就能道尽的？

    “一定是大监司。”高念当然明白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心头的愤怒便越来越旺盛，她不能容忍先生这样的人物，现在却要忍受这样的羞辱。

    于是，当张辰极柔和地拒绝那位女子的时候，高念冲出人群，在众目睽睽之下，扯着张辰走出人群，并在离开时刻意冲撞了那个女子的肩膀。

    ······

    张辰看到高念时有些意外，等到二人远离人群，张辰笑道：“过去常看话本说就何处不相逢，有时候想想天大地大，一旦两个人投入人海，哪有那么大的缘分见面，如今才知道巧合两个字实在是神奇。”

    高念却因对面男子眉目间一直是和方才面对那个女子一样的柔和而愈发愤怒，道：“先生！她如此折辱你，你又何必对她好言好语？”

    “折辱？”张辰讶异，“世上既有寤寐思服的情感，有男欢女爱的说法，有明媒正娶的缘分，她方才无论言语还是礼节都无从挑剔，折辱两个字是怎么说得呢？”

    高念反驳，“就算是那些普通男子，都要说一声大好男儿绝不能栖居人下，绝不能入赘断了脊梁，先生你怎么能自甘堕落？”

    张辰笑道：“先不说我并未答应，就算我真的答应，世上总有两情相悦胜过一切礼法的说法，更何况，还是我方才所说的道理，那位姑娘礼数周到，规矩也十分齐全，正常嫁娶的流程绝没有少半分，同样的事情，男子做的，女子为什么不能做呢？”

    高念沉默许久，她当然不是因为一时愤怒和执拗击就绝不肯低头的蠢人，相反，当张辰一番话不曾说完，高念便明白这位先生的意思，只是她瞧着对面男子脸上那道从耳后落向颧骨的狰狞伤疤，愤怒便无从发泄和压制。

    说到底方才那番话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的愤怒挑一个宣泄口，而她对张辰有万分的尊敬，便只能落在外人身上。

    ······

    二人穿过与护城河接踵的长街，又转过了两条狭长的胡同，最后站定在一处院外，里面是略高过张辰四寸的低矮房屋。

    高念瞧着房屋外墙冒出来的秸秆枝条儿，她都不需运转瞳术，也知道里面是何等的脏乱和拥挤，如码头这些苦力们共住的屋子，往往是七八人挤在一张床上，于是她的心头便愈发觉得愤怒，想当初听闻了张辰在恭王府时的身份她都只觉这是对先生的羞辱，更不必说是这样的地界儿。

    张辰很了解高念，所以大概明白她此刻的心思，尤其是瞧了她垂落双手的微微颤抖，他反而笑道：“何必如此呢？据我所知，你们当初在金陵做刺客的时候，未必比我现在的日子好过多少。更何况，码头每天都有上千人，他们既然住得了，我又为什么不能呢？”

    高念低下头去，“我当然知道，知道先生一定是不在意这些事情的，可哪怕先生不在意，我却是在意的。”

    她说到这里已是语无伦次，心头只觉得隐隐作痛，哽了许久才总算说出一句勉强能表达自己几当下心绪的话来，“我受些罪，吃些苦本没什么，我毕竟生来就该如此，可是先生不同，当初第一眼见到，我便知先生该是谪仙一样的人物，看先生现在这样，我就是难受，我倒宁愿是自己更苦一些。”

    张辰瞧着眼前姑娘，说到后半句时情绪忽然不能自持，一时倒有些诧异，只因他自认为十分了解高念，她的性格刚毅，和李璇芷安等人都完全不同，只记得第一次见面时，高念的日子已是水深火热，但从未求饶过，第二次再见就是金陵，虽面临生死，也绝不因此惶恐。

    有些人是生来高门大户的渊亭岳峙，有些人是受尽了苦难的风轻云淡，高念不同，这个姑娘生来就身陷淤泥，之后所见的每一重山水都是光脚踩着荆棘走过来，但无论如何的痛苦，她都一定把自己的心钉死黑暗里，不断告诉自己：绝不能让别人瞧了自己的柔弱，绝不能让某些人瞧了因此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