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为青史一册，我愿赴死（下）

    张辰和大监司的战斗至此不曾停止。

    事实上，虽外人瞧着是风云变色的强大术法，但二人都不曾动用各自真正的实力，其中缘由，终究是二人没有十足的把握，且明白对方或是自己过去从未见过的强大对手。

    当天边儿的斜阳看似缓慢实则迅速地没入地平线，今夜的长安是千年来的最热闹也最孤寂的时候。

    战火的声势传遍百里，过去的灯火万家却不曾亮起，只有天边儿越来越恐怖的震动，以至于城内的阵法在半个时辰后自主运转，那些纹路在长街和天上，好似游动发光的蝌蚪，往复循环，护着千年古都不受这场震荡干扰。

    但这些阵法终是以人力为基础进行修缮，且和大监司几是一体，这一点和观主的人间大阵又有不同。

    现在，长安的阵法屏障因二者交战的震荡不断闪烁，且开始在反复的打击下出现些许薄弱。

    空中二人都已觉察到这一情形，明白一旦阵法破碎，城内将不知多少人被殃及池鱼就此死去，当下极默契去往远处穿行，转瞬千里。

    城内当下跃起数十道身影，随天边遗留的云雾痕迹而去。

    当初北荒一战，世上不知多少人因不曾看到其正式情形而扼腕叹息。

    现如今观主已死，陨墨山宗主又被世人抛出顶峰的梯队之一，那么现世所知的便只有大监司还可与这位落地人间的仙神一战，今日若也有人因此死去，无论是哪一位，都必将令天下震动。

    “朝闻道，夕死可矣。”这是许多人的心思，哪怕就算他们当面看到，也未必能看清这场战斗的真实情形。

    千里之外，接踵忘川河的支流上方，此处是丘陵起伏，不见人烟。

    二人刹那穿行至此，因此一路都有狂烈的大风穿过去，引无数生灵抬头，偏等他们的视线投落，已不见任何踪影，只有那些墨青色天空下的清晰云团在缓慢愈合。

    张辰和大监司二人的身形已高于云团，在夜色之下，脚下的云雾便是滚滚潮汐，其厚重是双目不能穿透，但又是清风便可令变形的轻盈。

    到了这个地界儿，二人心知肚明，不再是方才于长安之上的试探，接下来再要动手，必有人因此喋血，或两败俱伤。

    张辰道：“我本以为，你这些年来日日站在高处看人间，早已没了对长安百姓的垂怜。”

    他说垂怜两个字，是因这位大监司既然想要做神仙，而在世人的认知中，所谓神性便是以万物为刍狗，那么这位大监司许多年来一直锻炼的，无非就是冷漠的神性，脱离人间，做俯瞰众生的角色。

    大监司却道：“我离开长安，不是因我自己需要如此，只是瞧瞧你是否真的已将自己当作一个人罢了，如今看来的确如此，你已不复当年。”

    张辰微微蹙眉，有些不适，他不知大监司这番话的真假，实则也不必深究其真假，因为这句话最重要的显然是攻心之语，并且其目的多少达到了几分。

    然而让他更觉不适的，是大监司提及长安百姓时的冷漠，“一千多年来，唐国百姓提及承剑司无不因此骄傲，但谁能想到，他们一直传扬做了唐国支柱的大监司，实则从未将他们的性命放在眼中。

    当下唐国百姓常见水深火热，长安街头奔走西愿意付出性命护持唐国太平安稳的青年，他们宁抛头颅洒热血，虽有所畏惧，却不肯回头，是因忠君报国的大义。

    偏偏就是你们这些身居高位者，自以为站得极高，一个为了成就自己在史书一角美名令国家动摇，令万千百姓死于困苦；另一个身在云端，将众生疾苦瞧得清楚明白，却无动于衷，罔顾了百姓千年的信任和辜负。

    当今天下人或许因你们的地位权势修为不敢加以指责，但历史总有遗留的蛛丝马迹，千百年后，你们注定沦为耻辱柱上的名姓。”

    张辰说这番话时语气听似平静，实则内里已是极汹涌的愤怒，这和近来所见复唐会的激昂不无关系，见了那些年轻人苦苦追寻救国之路，再看这些所谓大人物的漠然，何其讽刺？

    大监司不为所动，他的皱纹于面颊上没有出现轻微的颤抖，这个佝偻了身影却仍算得上高大的老人，是和长安街头普通老人一样瞧着的风烛残年，浑浊的眼睛看着对面的年轻人，忽而就生出一丝讥诮的笑，让附近的皱纹都咧得更加深刻，莫名连四周令云涌动的风都冷了几分。

    老人极薄的唇张开，以一种听似不涉及自己的口吻道：“历史终究是历史，哪怕真有蛛丝马迹，令万世唾骂，但一人生前壮阔，死后也于史书上有相比其他人更长的赘述和篇幅。

    当今宫里的那个废物的确愚蠢，但有件事他想得不错，他既已有了生前最高的权势地位，那么当下唯一能争取的就是身后名，倘若天宫塔成了，便是千古一帝，倘若不成，真就令这个国家分崩离析，也总好过做一令后人遗忘的普通帝王。

    这世上，为于史书一角留名，千万人前赴后继，只是其手段不尽相同罢了。”

    老人一语道破了轩宗真正的想法，脸上的冷笑渐收敛了去，“更何况我于唐国千年，为这个国家做过的种种，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审判我，你方才说得所谓热血青年，终不过是因为年轻，因为时间尚且短暂，经年之后，等他们真正身居高位，未必能十年如一日。”

    说罢，他身上宽大的玄色的袖袍在风中低垂摆动，上面纹绣的丝线似冬夜下微微颤抖的梅花，竟开始变得生动。

    张辰注意到了这件事，因此他的神色微微凛然，只因他以瞳术瞧得清楚，那些纹路丝线经元力灌注迅速游走，于是一道阵法迅速成型，而那些纹路从一开始的轻盈浅薄，到如镌刻的深深痕迹，最后成赋予生命的光辉，一道道风于他的四周凭空生起，并向外散发做了一道道漩涡，他脚下的云海便刹那分出一条条由内向外的沟壑。

    大监司的身影，在那些纹路完成循环后，骤然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