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春初，我将荒原分两半（三）

    正如老王爷所说，安史山麾下将士绝不会如此不堪，毕竟在造反之前，也都已是百战之师。

    这些人甚至大多不是陈戈的麾下，否则陈戈也无法和朱重三在战场上有来有回。

    两个统帅瞧着远处的修罗地狱古井无波，陈戈只是问了一句，“观主还需要多久？”

    安史山道:“按照一开始的计划，等这些人全部填进去，只要能再杀死唐军三万便够了。”

    陈戈颔首，紧接着又似想到了什么，摇头一笑，讽刺又自嘲地道:“原来人命，远比我过去所想的还要轻贱。”

    安史山瞧他一眼，问道:“你心有怨气？”

    “怨气？”陈戈微微眯起眼睛，看着远处的血雨，“哪有什么怨气？只是越来越清楚一件事情罢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似乎极用力，“在这个世上，想要活下去，想不被人像垃圾一样扔出去，就必须站在这个位置，先把别人扔出去。”

    这句话说得戾气深重，但安史山明白他的意思，世上每个位置都有固定的人数，千万人才能托起一个将军，在这种情况下，你就需要先把别人推下去，让别人做了那个随时可能被送出去找死的垃圾，这样你才能从垃圾里钻出来，不至于随时送命。

    “唐军一定已经觉出了不对劲。”安史山道:“但是这场仗打到现在，只要我们不停，他们就不能停下。”

    “但是，我们的这些乌合之众，已经开始怕了，等他们也发现自己不过是被扔出去送死，一定会想法子逃走。”陈戈看向安史山，“你一定也想到了这一点。”

    安史山道：“就算是百战之师，面对毫无抵挡能力的屠戮，也一样会恐惧，也一定会溃逃，更何况是他们，不过，今天的他们绝不会逃走，你多虑了。”

    陈戈见他不肯明说，便凝神去看，瞧了半晌果然发现端倪，那些本来只是临时成兵的反贼，过去的身份大多是山贼，盗贼或苦力，杀人的时候毫无章法，也绝谈不上什么无所畏惧的胆气，但他们这一刻却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那是已经没了理智，只知道杀戮的疯狂。

    陈戈一时微惊，甚至不自禁生寒，眼前这些人就算再如何不堪，也有十万者众，让十万人同时失了神智，只知道冲锋，这是什么样的手段？

    他略一思忖，心下有了隐约的猜测，“是观主？”

    安史山果然没有否认，眼睛里有莫测的光芒，“你终究只是刚刚走上戏台子，还不知道这世上某些听来匪夷的秘密。你一定听说过，修道和修魔是正邪不两立，修道者总说修魔有违天和。但你恐怕不知道，修道和修魔本是同源。”

    陈戈听到最后一句话，无论神色还是心头都有一瞬的僵硬，他扭头看向安史山，“你的意思是，观主他？”

    安史山脸上的笑意更深，不作回应，只是又说了这样一句话，“左右都是杀人，修道还是修魔，又什么区别呢？”

    这几乎算是肯定了陈戈的猜测，他顺着这个想法深思下去，便更觉出其中的可怖之处。

    他如今已正式迈入修行，对修行这件事知之甚详：喟叹观道法号称清静无为，号称自然万象，修天地元力开拓气海，让自身成一世界，是修行正途。

    魔道却是修天地怨气，修人心戾气，所以往往要借助人命修行，去养魑魅魍魉，养夜枭伥鬼，长久下去，其自身的神智也会被戾气浸染，因此被视作歪门邪道。

    结果现在，道门魁首的观主，竟也修行了魔道？这听来何其荒唐？

    他紧接着想到了另一件事，“倘若观主修了魔道，而这片荒原他早已铭刻了阵法，岂不是说，当下死去的这些人，也中将成为他的伥鬼？”

    似乎是为了验证他的说法，远方混战中，鲜血汇聚成的一泓泓水洼中，有些原本已经死去的尸体，竟又一一在摇晃中起了身。

    此时，正午已过，太阳不似第一次冲锋时的毒辣和密集，风就趁着这个机会更猛烈几分，它席卷了地面的浓稠腥气，钻进不知从何时开始升起的浓雾中。

    这片雾气似乎是四周鲜血逸散得太多，所以呈现出一种越来越深的红，且这种变化发生得极快，等到众人反应过来，战场中的一切都已经显得十分模糊。

    老王爷也注意到了这个变化，并且很快想明白了这是谁的手笔，他的心头因此生出极深的愤怒，以数十万人命献祭，这是何等的丧心病狂？

    就连张辰的眉头也深深皱起，他的视线在高处，此时俯视，只见交战的二十万人已被一团血色的浓雾包围，人影在其中隐隐约约地穿插，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疯狂，和民间传说的地狱一般无二。

    张辰因为天道真灵的缘故，一直知道这个世上其实并不存在什么地狱，此时此刻才恍然明白，“原来地狱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