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193章这才是江湖

    这是张辰所见过最张扬的人，也极纯粹，和书山上那几位夫子，和喟叹观钟白有些相似。

    她和李璇不同，李璇是因天赋和身份让人不得不瞩目，或许也因此才有多年身居高位才能浸淫出来的压迫力。

    面前这人的张扬带着一种疯狂，正如她方才的一番话，从逻辑上听似乎一切都说得通，但用正常人的心思去想，却只觉得莫名其妙。

    什么叫做因为我想要杀死他，所以你们都不能杀死他？

    道人因方才的神通术法被打断，一时已生了暗伤，偏偏他早知道面前这个疯子的名头，一时无论如何气愤，也不想多做纠缠，索性转个身退了下去。

    女子这才心满意足转过了身，似乎是因为自己终于能和张辰安心交手。

    女子提起剑，没有自报名号，也并不打算给张辰报上名号的机会，在她看来这是毫无意义的，毕竟稍后胜负和生死没什么区别，而活人知道死人的名号要用来做什么呢？

    对手之间，显然也没有头七给对方烧纸的必要。

    女子的剑落向张辰，张辰的眼睛似刹那绽放出斑斓的色彩，那是因为他发现对面的剑光是如此壮阔。

    壮阔这种词本不该出现在剑的身上，但现在张辰面对这道剑光，能够形容的就只有这个词，并且，他被这种壮阔深深震撼。

    他曾听世上有人以刀光幻化世上万象，也曾听有一剑万山的传说，只是无论哪一种，在过去他都不曾见过，因为要做到这两件事的前提似乎都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甚至一切信仰压在兵器上。

    在张辰看来这是不能理解的，毕竟他最近才逐渐理解如书山上那些夫子，将世上学问的钻研当作毕生，可相比之下，刀剑又和学问有什么相似的地方？值得一个人付出自己的性命？

    现在，女子刺出一剑，却也像将自己过去所见所经历的一切刺出去，所以有春夏秋冬，有风霜雨雪，有一程山路，有万顷碧湖。

    原来所谓的一剑万山，竟是剑客自己生来数十年所走过的路，所杀的人，所断的剑。

    难怪她站在这里的时候，就已经说要分胜负生死。

    张辰明白她走的路，心下惊叹感慨，甚至生出万分的敬佩，他心想这是何等的大毅力才能做到的事。

    很可惜这个女子今天一开始就填错了对手，因为张辰知天下事，也知天下山河，所以当张辰了解了对方这一剑的由来，他便立刻明白该怎么做。

    他横切一剑，而这一剑便是他心头想，是他脑海中所知晓的一切。

    一个人走过的山水万里，终究还是有限，要怎么这整个世界相比？

    铛！两剑交击！

    和所有观战者以为的龙争虎斗不同，女子波澜壮阔的一剑被轻松破开，且传出清脆的断裂声响，她的来势汹汹和波澜壮阔，一刹那全部消失，就连那柄剑都瞬间碎裂。

    无数碎片好像摔碎的琉璃瓦片，落地之后形成切面整齐的细窄颗粒。

    仅仅一个瞬间，已分了胜负。

    ······

    张辰一开始并没有杀死这个女人的想法，只因为他很少遇到让自己觉得有趣的人。

    但是他低估了这个女子的癫狂和偏执，从她站在这里开始，就已经做好了不是胜负生死的决断，这么多年来她做任何事都绝不肯给自己留任何退路和余地。

    现在，她瞧着手里断裂的剑，还有地面那些闪闪发亮的碎裂颗粒，并不因自己的失败而有半分伤感，反而带着狂热抬头，“剑成万象，这才是世上万象，和你相比，我这一剑又算得了什么呢？我输得服气，快杀了我！”

    张辰想了想，道：“你走吧。”

    只因为张辰的这一句话，她忽然开始愤怒，甚至是痛恨，她的声音，她的语气，都带着极致的疯狂，“快，杀了我！杀了我！”

    张辰皱起眉头，她能感知到对方的一心求死，不是方才死去江湖人面对必死局面时候的绝望和不能置信，而是夏天破土而出的蝉鸣，它们经历多少日夜的黑暗，只为了有这么短暂的一瞬。

    张辰隐约理解了一些，但他也因此知道，自己距离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他决定成全她，于是他递出手中剑。

    长剑切开了她的喉咙，割断了藏在皮肉下的血管，放出那些不断流动的鲜血。

    鲜血冲破了外面的那层皮，就好像大风面前被推开的那层纸。

    死去之前。

    女子说：“你方才说什么江湖，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江湖人。

    自我走进这个江湖以来四十年，早已经忘了什么是江湖，你不妨问问这里每一个人，就算自觉聪明绝顶的，也一定无法说得清楚。”

    张辰明白她的意思，其中道理，就好像一条鱼身在海里永远不知道海的形态，一个人身在天地永远只觉得自己的渺小，江湖也同理。

    假如真的是江湖人，谁又会闲着无聊议论一声江湖是什么？大家只顾手中刀剑罢了。

    张辰瞧着她的死去，忽然略感自嘲地笑笑，“世上千万人，不过各行其道，那么讨论江湖是什么这件事，又是何等无聊无趣的事情？我方才，无意间做了一回无趣的人。”

    女子一死，附近许多四境的人物都已没了不久前的蠢蠢欲动，他们至此才看明白，不远处那个男子的实力，似乎远远超出他们的预估，甚至超出在经历那一剑后的预估。

    他们固然想要借此机会去往长安，想要成为承剑司监司，因为那代表着他们将有机会见到传说中的那位大监司。

    世上修行者不知凡几，而真正能站到顶峰俯瞰这世上的，古往今来不过寥寥两三个，能够看到那位大监司，甚至问一问那位大监司在修行上的心得，是这个世上不知多少人的野望。

    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首先要活着。

    当他们意识到就算自己这些人一拥而上也未必能杀死那个人，他们开始退却。

    张辰感知到了这种退却，他的视线自人群收回，“还能站起来吗？”

    这句话是问身后高念的。

    “能。”高念缓慢且艰难地起身，她实则也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做到，但既然是他问地，那么无论是否能够做到，都当然一定要做到。

    在此期间，她因不能忍耐的剧痛而发出低哼，但好歹还是站起来了。

    张辰瞧她一眼，“我们走。”

    高念点头。

    在两个人面前，半个江湖围拢的厚厚人墙就阻隔在不远处。

    但随着二人缓慢地前行，随着张辰手中长剑发出尖锐的，骄傲的鸣叫。

    虽然张辰并没有开口，但所有人都听得出这柄剑的意思，“让开，都给老子让开！”

    这是朱重三的风格，带着昔日普通，今日不可一世的小人得志。

    张辰心想：这柄剑，往后绝不能再和朱重三见面。真真就是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

    而在他们面前，那道厚重的墙缓缓向两侧分开。

    那些目光里是不甘，是胆怯，是敬佩。

    二人穿墙而出，直达城门之外。

    这就是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