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

苏雀儿多了多这把杀猪刀（多在江南地方是“估计、衡量”的意思），杀猪刀长有五十公分，宽约两公分多三公分不到，厚度很薄，一看就是柄上好杀器，刃口因为时常打磨而显得雪亮，其中还带着些淡淡的蓝紫色，刀背处挖了条深深的血槽，可以看见里面的黑红色。

    等苏雀儿磨好刀，王氏也已经关紧前后大门，将天井后头的猪圈里的两只猪给喂好了烧酒。如果是苏大郎杀猪的话，烧酒自然是不须喂的，因为苏大郎的力气足够大，能顶寻常四五个汉子，一个人就能稳哆哆地将一只快两百斤的大猪系在杀猪凳上绑牢；苏雀儿力气虽大，但到底还是个十岁的姑娘，两百斤的力气是有，但像她阿爹那样绑住一只活蹦乱跳的猪就为难了。王氏给每只猪都灌了两大海碗的烧酒，不多功夫两只猪就脚步踉跄起来，等苏雀儿用帕子将乌压压的头发包起，穿上阿爹平常杀猪穿的油布褂子，换了双蒲草鞋过来时，两只猪已经躺在猪圈里呼呼大睡了。

    这时候，苏莺儿就去烧水，苏燕儿则吭哧吭哧地将放在天井角落里的杀猪凳给拖过来，放在靠近猪圈门口的地方。杀猪凳是屠子家特有的一种杀猪时用的凳子，凳面长六尺，宽两尺，厚度有四公分，凳子的一侧牢牢钉着两根木脚，方便绑猪脚，很是费料，寻常人家一年到头也就是过年那时节才会杀猪，也叫杀年猪，因此都是请些村里人来帮忙按住猪脚，不会专门置办这种杀猪凳；屠子家就不行了，几乎天天都要杀猪，哪好意思天天去请人帮忙呢，因此必须要置办这个。

    没想到小燕儿力气也不差。苏雀儿看看那张门板样的杀猪凳，眯了眯眼。

    接下来，众人合力（其实主要还是苏雀儿出力）将猪架起摆放到杀猪凳上，用结实的麻绳将猪的四只脚和身子都给绑牢了，地上放好装猪血的瓦盆，一切就绪，开始杀猪。

    只见苏雀儿咬紧牙，眼中血色一闪，长长的杀猪刀就对准了猪的颈子捅了进去，那猪吃痛。登时醒了过来，发生整天价的惨叫声，身子扭动。四肢乱踢，苏雀儿被猪鼻孔死力气一拱，不由手一松，腾腾腾往后倒退了几步。

    “小雀儿，刀柄子还没全进去呢。”苏修文脸色苍白。却还强行忍住提醒道。

    苏雀儿赶紧走过去，使出蛮力握着刀把子用力往前一伸，利索地来回转了个圈，再慢慢拔出来，热乎乎的猪血就跟着往外流出来，流进了地上的瓦盆里。

    过了一会。血流的速度开始变慢，滴滴答答起来，那猪也早就已经断了气息。停止挣扎。王氏去拿了把盐撒进装着猪血的瓦盆里，又浇了些清水，放到一边，另外再拿了个干净的瓦盆放在原地。这时当，苏莺儿的热水也已经烧好了。王氏去提了一桶过来，让苏修文拿葫芦瓢舀着一瓢瓢的浇在死猪身上。自己拿着把刮毛刀一片片地将猪毛给刮的干干净净，这个倒是她平日里常做的，自然驾轻就熟。

    猪杀好了，接下来就是要分猪了。苏雀儿换了把短些的分猪刀沿着猪脖子上的血洞将整个猪脑袋割了下来，分猪刀窄身薄背，割皮刮肉最是方便，不过中间连着的骨头就不行了，苏雀儿再换了把厚背重刀，这刀跟砍柴刀差不多式样，不过刃口更锋利些，刀把用粗布条缠着，防止油腻滑手。苏雀儿手拿厚背重刀微微用力朝猪的颈椎骨一砍，骨头应声而裂，端口整整齐齐，连个渣滓都没有。

    将猪头放在一边，苏燕儿踮着脚抓住猪圈外头墙上垂着的大铁钩递给苏雀儿，苏雀儿将铁钩钩住猪屁股上面的肉，然后众人齐用力，拉扯铁钩连着的绳子，将那猪整个的倒挂了起来。这样做有个好处，不仅分猪方便，而且还能放干净猪身体里的残血。将猪挂好后，苏雀儿拿着分猪刀沿着猪的肚皮中间从上往下一溜儿划了下来，这处没有骨头，全是皮肉，薄薄的分猪刀很快就将猪肚子剖开了，里面的大肠小肠各种猪下水“噗罗”一声全翻了出来。接下来，大伙将各种内脏分开放好，苏雀儿从井上打了通水将猪腔泼了个干净，开始将猪腿猪蹄猪身分门别类地切割开来，这些都是平日里苏大郎杀猪常做的，王氏和小家伙们也多有帮手，倒是熟门熟路，一点都不陌生。

    这只猪收拾好，大伙儿就去猪圈里搬另一只猪。这只猪比刚才那头的个头要稍微小些，加上苏雀儿有了刚才的经验，手脚更熟练了些，不过大半个时辰的功夫就搞定了。

    这时候，天早就已经一片黑漆漆了，今夜月色圆满，月光很是皎洁，再加上王氏特意多点了两根蜡烛，倒也不虞看不清楚，这时当，小元哥又过来了，问道：“猪杀好了吗？”刚才杀第二只猪的时候他来过一回，众人正忙得手脚不停，也没工夫招呼他，他倒是想帮个手，结果动了几下就被业务熟练的苏家人给赶一边儿坐凳子去了，这是嫌他越帮越忙呢！没奈何只好家去吃饭了。

    “元哥儿来啦。”王氏和孩子们正称好了各种肉的重量将两只猪的肉块连着猪头猪下水全部装到骡车上，脱下外头的脏衣裳，抹了把汗：“可不全好了，正要给送去。”

    “那我也跟着去吧。”小元哥倒是很知情识趣：“那姚娘子刚上任的厨房管事，可能你们几个还不认识，我跟着也能好说话些。”

    王氏想想那倒也是，就谢过了小元哥，临了又拿了个油纸包递给他，说是谢礼。

    小元哥手一沉，打开油纸一看见是块上好的五花肉，有肥有瘦很是挪人（本地话里挪人就是“勾引诱惑”的意思），掂掂重量能有三斤出头，不由忙不迭塞回给王氏：“苏婶婶也太客气了，刚才拿了二十文已经很不该了，怎么还能再要这肉呢！”横竖不肯收。

    王氏就开始讲道理：“元哥儿不是我奉承你，今儿个要不是你，我们这一家子都得忘记这个事，平白落下个坏名声，我们娘几个......还有你苏大叔他都得谢谢你。刚才那个是你婶子给你买点心吃的，现在给你这个啊，婶子也是有原因的。”

    “啊？”小元哥有些纳闷，不过还是很坚持：“啥原因也不好再要了，不然我万小元成什么人了！”

    “婶子我啊，是想请你保密，别把我家小雀儿杀猪的事给说出去。”王氏正色道：“她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干这种事，虽说是没办法，被别人晓得了总是不好。你别说你不会说出去，老话说的好，吃人嘴短，你要不收下这肉，婶子可不信你啊。”

    “这......婶子放心，我知道了。”想了想家里寡淡的饭菜，弟妹瘦瘦的身架子，小元哥点了点头，收下了油纸包。

    王氏又嘱咐了苏修文几句，塞了两个韭菜饼在他怀里，关照他先将就着路上垫垫饥，回来再吃热饭菜，便让他们去了。

    骡车从后门出发，慢慢走远了，王氏又系上围裙开始动手做起晚饭来，孩子们忙了这多时间早就累得狠了，一个个瘫坐在椅子上，苏莺儿要来帮忙烧火都被她赶走了，这时当，小宝的哭声哇哇哇的大响起来，王氏一阵肉痛，这孩子在她们抬第一只猪时就饿得哭过一回，苏燕儿将早上剩下的一点点米粥热了热给弟弟喝了，现在定是肚子又空了，正心急慌忙间，忽然传来苏莺儿的哭喊声：“阿爹，阿娘，大姐又昏过去了！”

    我到底是梁子苏还是苏雀儿？

    这是个五彩绚烂的空间，到处是光影，没有人，没有东西，什么都没有，只有光影。

    梁子苏（o苏雀儿？）茫然地一直往前走，丝毫没有疲累感，渐渐的，沿途的光影开始变幻起来，组成了一个个片段，有梁子苏幼时父母出车祸的惨状，有少年时奶奶慈爱而疲惫的面孔，有学长单纯而干净的笑容，也有烧糊了菜时饭店老板劈头盖脸的喝骂，还有图书馆里刻苦的背影，更有和学长分手时转过背的泪水......梁子苏顿了一顿，忽然觉得心里酸酸的，原来我这短短一生竟然过得这么苦，眼泪不自觉流了下来女子少女身影欢快地在大街上奔跑，一辆弯弯扭扭的小车疾驰而来，忽然，红绿灯闪烁，女子倒了下去，那男人摇摇晃晃地下了车，一会儿人群将她的尸体围了起来，这时jc来了，给那男人测酒精问经过记笔记......

    这是什么？是想让我的灵魂得到安慰吗！梁子苏漠然地转过眼，继续往前走......这时候片段变了，苏大郎高高地举起一个小婴儿，高兴地跟歪在床上的王氏贞娘说着什么......小女童漫山遍野地在山上快活地撒腿飞奔......小女孩神气地举着冰糖葫芦在妹妹们面前炫耀......小姑娘揪着猪尾巴没心没肺的开怀大笑......小姑娘缺心眼地钻进扭打着的人群，忽然，一块石头砸向了她的太阳穴......

    “我知道了。”梁子苏喃喃着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小姑娘，“你放心吧，我会代替你继续快快乐乐的活下去。”

    有什么人在身后满足地叹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