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回长安（四）

    “圣上，文城的人传来消息，说恭王府的那位姑爷已经回来了。”

    这个消息不到半个时辰便传回长安，皇帝仔细听了侍卫传达文城衙门一五一十的叙述。

    “那位王府姑爷当时问：你说是上面的命令，那我倒要问问是哪个上面？接着，当时的守城士兵······”

    侍卫说话的时候一直悄悄去看这位圣上的神色，只因近来圣上的心情实在捉摸不透，已又许多人因此死去，而眼下圣上的神色，已阴沉得似能滴出水来。

    这位皇帝陛下近日时常听到王府姑爷这四个字，但心头仍有不能忍受的厌恶。

    “呵。”但他反而笑出声来，“哪个上面？这位天降的仙神，真好大的威风。”

    他的视线落在殿外一直向远处延伸的长阶上，身旁离得最近的公公便听到极低极低的一句话，“你们都来反对朕？就算你真的是神仙，就算你还是神仙，朕也剔了你的骨头，让你明白人间只有天子没有神明的道理。”

    不多久，一道圣旨自皇城发出，传遍长安及附近六座城池，“从今日起，撤去入城禁令，一切恢复原样。”

    圣旨传得突然，市井百姓不明所以，但实际上许多人已马上猜到了原因。

    在张辰进入文城后不到半个时辰，这个消息已传遍了长安的权贵圈子。

    相比张辰在文城的那场冲突，绝大多数人所在意的其实只是这件事的直观体现。

    恭王府的神明赘婿，回到长安了。

    在某些有心人的刻意引导下，当天下午，市井之中传出在文城发生的种种，其中细节一清二楚，好似亲眼看到并亲身体验。

    而在各种因此衍生的传言沸沸扬扬时，张辰早已离开文城，去往了书山学院。

    “丹夫子就葬在后山。”韩锻带着张辰自山下一步步走上去。

    这个曾经教过张辰几堂算学的老师，此刻提及夫子仍旧是强自打起精神的沉痛，“其他三位夫子今日都在翰林院，为丹夫子著书立传。”

    二人此时已近山腰，两侧的葱郁树木在两个人脸上落下的斑驳影子，就像不断穿梭交叠的黑暗和光明，让他们的瞳孔都似在闪烁。

    张辰静静听韩锻说起当年丹夫子教导他们那一届时的种种。

    “当时许多人都不愿意拜在夫子门下，朱重三就是其中之一，只因夫子实在太过严厉，而且从不去看任何人的面子，当时有些学生背后喊丹夫子是前朝酷吏，是将自己几十年老鳏夫的怨气都撒在了我们的身上。”

    韩锻如此说起过去种种，晃动阴影下变换的神色里，却有恍惚和笑意。

    两个人的步子似就踩在风过林木的沙沙作响和这些低低的，对过去严师思念的赘述里。

    ······

    丹夫子的坟和书院过去三百一十七名先生列在一起，一眼瞧过去是鳞次栉比的石碑林立。

    韩锻说道：“原本我们有意将夫子的碑文立于前列，但夫子去往皇城之前曾说，他自认为一生庸碌，如果真的还算有几分成就，就是为唐国留下许多学生，令唐国桃李添色几分，但这又算什么成就呢？此间的老师，哪一位不是如此？

    我丹辰子，何德何能？”

    张辰看着站在碑前的韩锻，一时有些恍惚，竟觉得师生之间，这一刻完成了两个灵魂之间的替换。

    那是两代学问和君子品性的传承。

    最后，韩锻交给张辰一封书信，“这是夫子离开之前命我一定要交予你的，他说，世上不会有真正全部共通的知己，两个人之间只要能有一分认同已是难得，如此，张辰于君子品性上，已算是我的知己。”

    张辰双手接过书信，满面惭愧，虽不曾开口，心下却自道了一声惭愧：我何德何能啊。

    韩锻微微躬身一礼，又行了子女才会对父辈生前好友前来吊唁行的大礼，这才转身离去。

    张辰独自于丹夫子碑前跪拜，心下回想过去和夫子的寥寥言语，虽不曾真的有师生之谊，但其品性和作为，却对自己有不可忽视的影响，甚至到了今日，他许多时候，仍以这位夫子做了自己言行的标准。

    风声并不凛冽，两侧林海也波涛阵阵，偏在这样的热闹里，也不能冲淡老友去世的寂冷。

    张辰缓缓打开丹夫子为他留下的书信。

    “张夫子，敬启。

    世人万万，各有不同，可惜我生来狭隘，所见所闻不过万千，这万千人里，不值一提者十有八九，与我同行之人甚少，而令我敬重者，不过三五，其中以张夫子为最。

    今日我去往进谏，自知十死无生，几番思量，有些话说与张夫子，请君侧耳倾听。

    我敬张夫子，不因世上皆称夫子的仙神名头，不因夫子可令山崩地动的仙神手段，不因夫子今名动天下。

    我敬夫子，只因夫子大义传儒道，而不求虚名；我敬夫子，只因夫子在书山时，从未自恃身份而对学子无礼；我敬夫子，是因自认识夫子以来，常听夫子的种种传奇，外人只觉波澜壮阔，却从不细思夫子这些行为背后的根源。

    夫子于北荒落了一剑，令唐国武国免起纷争，百万百姓不必因此遭受战火荼毒；夫子背负星辰，想来也是如此；我知以夫子的能力，哪怕星辰坠落，唐国陷落，夫子也会毫发无伤。

    因此，我敬夫子大义，敬夫子君子之风。

    夫子。

    世上常有君子可欺的说法，我过去只觉下作，但如今却要借此求夫子一件事，做这个下作之人。

    唐国是一条大船，船上性命万万，皇帝本是要护着这万万性命渡河的人，偏他为了将自己的名字刻在船上，要撤去船上风帆，挂上自己的名号，带着船上所有人去往不可知之地，却不去想一旦这条船因此倾倒，船上的性命又该如何逃生。

    今天下将乱，万万百姓都因此将亡，千年王朝终究也不能永世长安，其实许多人都明白，长此以往，不仅盛世大唐不复存在，这天下也就完了。

    我如今要求夫子的，和唐无关，因为唐国如果有朝一日覆灭，那必是人祸，不值得夫子因此费心。

    我知夫子眼光不在一国，也从未对所谓的权势有任何觊觎和贪恋，因此，我斗胆求夫子一件事。

    如果说，唐国真有一日无力回天，长安终有一日要换作了别姓江山，夫子若有能力，还请让万万百姓做了下一个王朝的风帆，令百姓民生不必因一人的昏庸而流离失所，令为君者明白，世上虽有高低，却无贵贱，贵贱之分，辩证而已，绝不以高低做分明。

    我知道这件事绝非个人能力能够做到，该是以天下读书人为始，教天下百姓觉醒，最终才有的大同之治。

    可说来惭愧，我过去绝不相信所谓鬼神，只因我知道人生来一切终究是要靠自己去完成，若将一切希冀落在鬼神上，必因此堕落；可在我即将死去之前，竟希望夫子真是无所不能的神明，能扭转乾坤，令天下百姓能有一日在太平天地，过富足生活。”

    这位做了一生学问的夫子，因百姓民生而死，为百姓民生推翻了一生执着的信仰，终究还是向神明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