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99无题

    如血的残阳照在开阔尖嚣的沙场上，尹千秋执鞭于马上，不知为何，晚膳后从宫里出来便觉心口突突直跳，上马巡了不到两圈冷汗已湿透衣襟。想到腹中胎儿，不敢再逞强逗留，调转马头便直向皇宫奔去。

    疼痛像是要将身体从中生生切开一般，他心里想着林子君，想着这几日她对自己的好，想着这些年她因自己而落下的病说不清这孩子究竟是对她的偿还还是对自己的救赎。

    “我娶你不是想让你为我生孩子的，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辈子都会恨那孩子，也会恨我自己……”

    想起那年在永安王府中她对自己说过的话，也不知是心上还是腹部的疼痛似是又加重了几分。那时他们之间尚无隔阂，便是偶尔争执也不会留下长久的伤。在她面前他丝毫不用掩饰自己的情绪，无论是欢喜或委屈她都愿为他承担；那时她身边还没有别的男人，对他已极尽宠爱，他却还埋怨她迟迟不能给自己名分

    直到人群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他才发觉自己已从马背上跌落。

    “别碰我.”

    随场的医官见他一手护着腹部，以为是摔伤，刚想灌下镇痛的药剂却被他一手打翻。

    “.回宫.不许将消息传回侯府.回宫.”一片混乱之中，他也不知是抓住了谁的手，挣扎着吩咐道。

    .他就知道事情不会如此顺利。半年前下定决心，前后准备不过数月，服下药引后七日便得子自己若真有这般运气，便不会错投了男儿身，不会自幼失母丧父，不会年近而立之年才与她相识，不会费尽周折最终却只是伤了她的心

    回宫的路途并不算短，马车的颠簸更是加重了身上的痛楚，他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撑过来的，只在见到迎出宫门外的尹子谦时，这口气才算是松了下来。

    “别告诉她无论这孩子能不能留下，不许告诉她.”

    最后一次了，他只想留给她一个孩子，哪怕用自己的命去换，只要能在活着时与她相守，只要能在死后不被忘记可是为什么，与她有关的事自己怎么做都是错，怎么做都无法如愿呢？

    再醒来已是次日上午。比起从马上跌落那时，此时的腹痛似是轻减了不少。尹千秋犹疑的指尖触到已包扎好伤口的下腹，布巾湿滑的触感让他心里陡然一空。

    .自己还活着，可是孩子

    床边便是林子君安然的睡颜，抱着他的胳膊，头枕在他的手心上。如画般的眉眼仿佛集中了这世间所有的美好，却注定是不属于他的。

    “.千秋.”睁开双眼，看到的便是他深沉如墨的双眸。“你.你等等，我去叫太医.”急忙找来一直侯在外间的卢太医等人，心下慌乱得不能自已。方才那短促的一暼，拒他什么也没说，她也看出他一定已经知道她拿掉了他的孩子，也是自己的孩子，不足拳头大，血肉模糊的孩子

    “侯爷现在感觉如何？”卢太医把过脉，轻声问道。他却只看向一旁站着的林子君，半响，才缓缓摇了摇头。

    屋里静得让她害怕。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原本如星河般灿烂的眼睛，如今却恋煤盟埔惶端浪?1t;br≈gt;

    几位医官轮番查探，又小声商议了几句方才确定他身子已无大碍。

    内室只剩下她和他。她原是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来哄他，可他此时沉静缄言的样子，反倒让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千秋.”低着头，终于鼓起勇气上前牵起他依旧温暖的手，努力吸着鼻子，却仍旧无法阻止泪水滚落脸颊。自己两世为人，虽没做过母亲，但想也知道，一个鲜活的继承了自己血脉的生命被从体内取走是件多么残忍的事。可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冒险。无双的死原就是自己的疏忽，眼下尹千秋若是再有何不测，那她便更是无法原谅自己。

    尹千秋慢慢转头看向她，双眼依然静谧得好似被冰封住了一般。他微微伸直了弯曲的手指，想要拭去她脸上的泪水。脑中和心里都是空荡荡的，连血脉都像是寂静了下来。心底隐约有悲伤和怜惜，却不知为何，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他曾经很在乎，很努力地想要抚慰她所有的伤，却发现自己想要的原来全都是她的负担她轻易就能给自己幸福，可到头来，他能给她的只有束缚。

    宫人带上殿门，尹子谦走到门外，见子君双手环膝坐在殿前的台阶上，想起那年在定远侯府见到的背影，心下忽然生出一种光如隔世的感叹。

    她知道世间有些人，一生都为情生也为情死。原以为林子君和自己一样，不但善于控制自己的感情，更能毫无顾忌地操控利用别人的感情，却不想

    “若是真想躲，还需走得远些。”叹了口气，她在她身边坐下道。

    “他还是不说话？”不理她的调侃，子君双手绞着衣边，问她道。

    尹子谦不答：“身体倒是恢复得不错。”

    眼底又开始浮上水光，子君吸着鼻子，这几日她像是要把过去三年的眼泪都补上一般，时常发着发着呆就不觉想哭。

    尹千秋醒来至今已足足十日，身体虽然虚弱，却已不大需要人贴身照顾。她日日陪着他，多数时候两人都是沉默不语。她不敢提那孩子，不敢提回家的事，更不敢想是不是下半辈子他不打算再开口说话

    “你若是想回家看看子承舅舅这儿有我。”

    子君有些愕然地转过头，是了这几天她的全副心思都放在尹千秋身上，全然忘了自已已经十日不曾回家，此时倒是被子谦提醒，只是

    “太医院那人.还是没找到吗？”

    尹子谦也没想到她会忽然问起这个，摇了摇头道：“舅舅怀上孩子不久她就告母丧返乡，那时想着只要孩子怀上了，剩下的就只看舅舅的命了。所以也没想着要留她”见她不言语，又继续道：“我已派人去她家乡捉拿，可是子君.已经是这样了，便是拿了她回来，又能怎样呢？”

    子君也摇摇头，不敢把心中猜忌说出来。

    “从京城去她家乡要多久往返？”

    “快马半月左右。”

    “那便再等两日吧”或许也只是自己想多了，若那人真不是畏罪潜逃的话.

    屋内，尹千秋靠坐在窗前的软榻上，手心是一只已经空了的药碗。木然消瘦的面孔看得她又是一阵心疼。

    “你若真是不想看到我，开口说一声就好。”拿过他手里的空碗放到一旁的矮几上，“孩子是我做主拿掉的，我不后悔，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拿掉那孩子千秋，你说句话好不好？我知道你怪我，除了孩子，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尹千秋缓缓移转着目光，定格到她悲戚的容颜上。他还是喜欢看她笑的样子，不是初识时那种魅惑疏远的笑，而是熟识后偶尔孩子般娇俏陶然的笑，仿佛山花满地，香风拂面，那一霎那的满足会让他觉得这一生承受的所有的苦都是值得的。

    “.过几日，待我身子好些了，便挑个吉日把子承再娶进门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抬头，满心满脸的意外。难怪方才子谦会提到子承。十天来他不曾对自己说过一句话，眼下一开口便是这句

    “.总得有人给你生个孩子.”他牵起她的手，置于掌心，呆呆地看着。

    他想起那年花船上相识，她年纪轻轻便已名满天下，坐拥无尽荣华，身旁有美眷相伴。原是何等灿烂的一生，直到遇见了自己.

    “你还年轻，子承也还年轻以前我只想着自己，以为凭一己之力能给你圆满，直到你因无双的事落病。”

    “不关无双的事.”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子谦将她的原话转述给自己听的时候，已如死灰一般的心便又生出深深眷恋。“我不怪你.只是，那孩子是我最后的赌注，如今都已输得干净，就算你性子再好，我也没理由再拖着你了.”

    林子君死死咬住下唇，只一眨眼泪水便要滚落，可她却终究只瞪着双眼，愤然道：“这些年我劝了你无数次，你不肯让，如今我安心留在你身边，你反倒不要我了.好，好.既是你已有安排，不用改日，我今儿就回去娶了他。”她就是这般秀脾气，受不得半点委屈。想到自己为了他，几乎是亲手扼杀了那婴儿，而如今他却说出这般话来，气上心头，撑着他的手起身，扭头就走。

    尹千秋还想着自己的心事，根本没注意她说什么，只见掌心如含苞的白玉兰一般的手陡然一晃，便下意识地去拉，正巧子君也用力向外，这一拽便牵动了伤口。

    她回身见他撑着一旁的矮几，蜷着身子，心下焦急不忍，便又只得坐回到榻上。

    “.你让我看看.”

    尹千秋闭着双眼，额上微微冒出细汗。他按住她的手，默默摇头。这点痛根本不算什么，当他得知那孩子没能保住时，心上便像是开了个血洞，连呼吸都疼。

    “我害了你这么多年，你不怨我就已经很好了.”她的掌心软腻，无论何时都是这般无力，却时常让他觉得抓不住。“娶子承，或是带他去找叶朝颜，从今往后我再不拦你无双的事，算是还你了.”

    “谁要你还了.”她终是哭着答道。“说好了专宠你一辈子，不能你说不要就不要了。”

    心里又是一疼，他的眼底也不禁浮上水雾，倒衬得沉静多日的双眸稍稍有了些灵气。

    “已经是一辈子了.”嘴角勉强扯出一个安抚的笑，不等她说话，又道：“我早该知足的只是我这人就是这样，不输尽全部就不肯认错。”

    她不知该如何劝慰，只展臂搂上他的脖颈，嘤嘤哭泣，仿佛自己才是受了委屈的那个。

    尹千秋习惯性地收紧了双臂，埋首入她温热的颈间。他曾经真以为自己能这样抱着她一辈子，吸着她发间的幽香，就好像拥抱了整个世界

    “子君，你陪了我八年，其中点滴已足够我记一辈子了”

    “不许这么说.”她摇着头，眼泪鼻涕都糊在他的侧领上，“争了这么久，我都什么都让出来了，如今你怎么敢不要我！？”

    悲恸似是开了闸的洪水，十日前就该流下的泪水终于溢出眼眶。就像她说的，自己争了那么久，如今怎么可能说放就放？可勉强束缚了她又能如何？

    “.对不起.”虽非全是他所愿，但他毕竟夺走了她的一切，让她变成一个枯守家中，只依附于自己的女子。

    “对不起.”他知道她性子好，心肠又软，便明知她不那么喜欢自己，还是自私地将她圈在身边。

    “对不起.”他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迟早能弥补她失去的所有。

    “对不起.”他终究想不到，最后这奋力一搏，终究也只是逼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去。

    尹千秋紧紧地抱着她，道歉的话怎么也说不完。这三年来她的清冷和顺从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她心里想着别人，或许是已经离世的无双，或许是失智的子承，或许.是远在千里之外却为她诞下一女的叶朝颜。他受不了自己心中的猜忌，更无法忍受自己致使她积郁成疾的事实。原打算生下这孩子，届时自己命数尽了，便是再如何不舍，也终归能还她自由。可

    子君知道他心里难受，就连她自己，虽是从没想过要孩子，这两日想起那孩子也觉心中愧疚不已。好在他终于肯哭出来，好在他还愿意跟她说话，虽然说的都是些胡话。

    “孩子没了就没了，你还有我。除非你把那孩子看得比我还重。”他的衣襟已然湿透，她便只好捡起他的广袖擦脸。

    尹千秋看着她梨花带雨，却还顾着帮自己擦眼泪的样子，心里愈发悔恨得一阵阵发疼

    “.你不必哄我.从你生病那时我就已想好。你在我身边终究过不好，我也见不得你难受”

    “那就当做是我离不开你。”子君复又搂上他的脖颈，柔声道：“这些年.到底谁害了谁，谁又能说得清楚？孩子也是因为我才没了的.以往我事事随你，你却把日子过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就这一次，你听我的好不好？别再说什么欠不欠的.就算有也是我欠你们。无双的我已经还不了了，别让我再欠你”

    尹千秋呆呆地听着她在自己耳边说的一字一句，不知该如何反应。他们之间的事从来都是他说了算，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在乎她，却从来都只会按自己的想法猜度她的心意。他以为一切尽在自己掌握，却一次次眼睁睁看着事情脱离控制。

    见他不语，她便又转头贴上他的唇。这十天来两人最亲昵的举动也只是牵牵手而已，而眼下这一吻似是倾尽了时光，长久得让人一夜白头。

    唇齿间还有淡淡的中药味，可鼻间萦绕的更多的却是她怀念的，只属于他的温暖气息。

    “.可是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孩子了.”像是怕她会忘记此事一样，她还要再亲他，他却向后一缩，低声道。

    “不媳~”他领口的衣衫湿润，靠着极不舒服。她便粗鲁地扒开衣领，直接将脸贴到他温热的胸膛上。“你就够我操心的了，再多个孩子我也没空搭理~”

    尹千秋本是要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终究也只是抱着她，沉默地靠回窗边。他只当她是心软，自己刚刚才掉了孩子，身子又尚未痊愈，或许眼下她是真心肯陪他，可时日一长

    “.子承的事，你再考虑考虑，或是你心里还有别人”见她又要皱眉，赶忙道：“我不是逼着你纳小，可你到底是女人，林家又只剩你一人以前我是怕你有了年轻漂亮的就不要我了，如今不会了.以后都不会了”孩子的事不做也就罢了，而今既是连这最后的希望也破灭.她心中若还存有一丝怜惜，他自当感激，若有朝一日她真的弃他而去，他也只能接受。到底她是在最好的年华与自己相遇相知，他的余生残破，她尚有大好光阴，便是再如何难过，他也不能让她此生无后

    林子君重重叹了口气，重新又靠回到他胸前。倒是她高看了自己.之前一直以为他是嫉妒，是容不得她眼里有别的男人，却不想这一切都是源于根深蒂固的自卑和忧虑如此简单直白的一句话，折磨了两人整整八年。

    “千秋，你已有千般好，只是旁人不识.”他不语，只低头用薄唇蹭着她的发际。

    “可你唯一的缺点就是信不过我.”从他怀里撑起身子，她看着他清明的双眼，刚想许诺，却又想到自己这一生给过许多人许多承诺，到头来多数都落了空。

    倒也怨不得他不信自己有多喜欢他，她也是最近这几年才肯承认。之前哄他的那些把戏都只是浮于面上，反正该做的做了，至于他心里到底怎么想，她确实一天也没在乎过。

    掌心摩挲着那有些清瘦却依然硬朗英俊的面容，轻叹了一声：“算了，时间长了你自会明白.”

    “明白什么？”

    她微微一犹豫，终于还是说道：“明白我有多在乎你，多舍不得你难过，多喜欢你，多心甘情愿跟你过一生一世.”

    眼底又是一热，尹千秋吻着她的掌心，无论这话是真是假，这都是她第一次，不是因为有求于自己，不是因为得罪了自己，不是因为怕自己生气而主动说出的情话。

    够了，真的够了，哪怕她有一天真的离开自己，能得这片刻的真心也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