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第四百九十章 孩子的巨人

    “活着就是去死的意外之旅。”

    白骨祭司塞缪尔向众人传授过许多知识和经验，是一名值得尊敬的智者。

    不过齐卡德就记住了这一句，而且怎么都忘不了。

    对于白骨先民而言，死亡是一件稀疏平常的事。

    复活王国的早期，平民死亡率很高。

    农夫们种地时经常会遇到冲来劫掠的野兽，最常见的是野猪和野牛。

    它们会突然冲进田里大快朵颐，如果农夫躲闪逃跑不及就会被它们给撞飞掀翻，落地时就变成一堆碎骨，运气不好头骨被踩碎就横尸当场。

    牧民们则最怕电狼和岩熊。

    这两种超凡怪物可不像野兽那么好说话。如果说冲入田地和房屋的野兽是为了找点吃的，充其量算是偷窃打劫，那电狼和岩熊就是有目的地杀人越货。

    它们一旦发起进攻，就会首先将周围牧民尽数杀死，然后才会享受牧场里的各种牲畜。有时候它们也不是为了吃，只是享受狩猎和杀戮的过程。

    王国的军力不足以保证农田和牧场的安全，士兵们面对超凡怪物非常吃力，这种情况持续了上百年。

    直到尧神将目光投向这个世界。

    随着先知猫草的来临，整个复活王国开始发生一系列变化：提高酬劳鼓励畜牧和种植，扩建和加强军队，国王也必须遵循竞选制度担任，能者上弱者下，不少尧族学者和法师陆续过来进行支援……

    齐卡德亲历了王国翻天覆地的改变。

    在去死的意外之旅中，齐卡德第一次感觉到了活着带来的改变。

    法师安德烈向他讲述了外面的世界。

    “我来自深渊第五层，那里过去战火不断，但也是一个很奇妙的地方。地面上有许多我们建造的法师高塔，平原上有巡逻奔跑的半人马骑兵，森林和高山里有徒步修行的僧侣，吸血鬼们变成蝙蝠，经常伴随黑夜掠过……”

    “有机会你可以去看一看。”

    “你是一个乐观的冒险者，齐卡德，你会遇到很多麻烦和危险，但那就是你会选择的路……有的人会选许多人走过的路，那些地方安全而平坦，但因为到处都被踩过，所以很难会有什么惊喜。”

    安德烈笑着拍打齐卡德干枯的肩膀：“而你，我的朋友，你会走那些人迹罕至的小径。我知道你会那么做，即使不是现在，也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做出这种选择。”

    不久后，英雄西达尔完成了近乎不可能的壮举。

    它用战场上的行动证明，白骨先民也可以变成让人恐惧而崇敬的巨人，单薄的骷髅躯体也并不只代表卑微和炮灰。

    万事皆有可能。

    在同一时间段，齐卡德也应聘成为了《沙城邸报》的采风员，在复活王国负责做当地报道。

    它全程跟踪报道了殉神与西奥多在【鹿岛神宫】的姻缘结礼，神明与使徒西奥多都过于低调，祂们现身神宫之外完全杳无音信。

    消息少到只有一句话，齐卡德就在报道中保留了一些群众们喜欢的元素。

    报道出来后它挨了几顿打，对方下手又狠又准，让齐卡德还没回过神自己就已经被五马分尸。它全身骨头碎裂严重，花了不少时间才康复过来。

    接着它就被邸报馆招到了总部沙城，在沙城负责本地报道。

    ……

    手里抱着婴儿，齐卡德心情很奇妙。

    白骨先民是无法生育的，人口新增完全依靠【白骨坟丘】，所以也不存在家庭概念，更多是以职业群体划分。

    以前它听安德烈法师说过。

    “我妻子生下孩子非常不容易，她是一名吸血鬼，超凡者要诞下下一代很难……最初我和阿廖沙都很害怕，我们都太忙了，缺少时间去陪伴小孩子。”

    “但是真正有了孩子，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齐卡德，我说不上来，但就是觉得对生活充满了更多的希望和斗志……我变得更想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大人和榜样。孩子们才是未来，世界是属于他们的。”

    安德烈说这话时脸上洋溢着一种满足的笑容，仿佛得到了神明的恩赐。

    齐卡德小心翼翼捧着从冰下挖出来的婴儿。

    他有着细嫩纤薄的皮肤，全身却又像是雪一样冰冷，他看起来是那么柔弱，身体在微微舒张和收缩。

    尼伯龙根的孩子缓缓睁开眼。

    他的睫毛很长，眼里瞳孔是蓝色的，像宝石。他小小的嘴唇翕动，仿佛想说什么，但却说不出话来。

    最终他只是用细软的小手紧紧抓住齐卡德的白骨手指，仿佛任何事都不能叫他松开。

    但齐卡德有办法。

    它翻出工具箱，用猪油在手骨上涂抹，然后就从婴儿的手指间滑了出来。

    “不好意思，实在没想到把你挖出来了。”

    “你就继续沉睡吧。”

    齐卡德将婴儿放回了之前的坑里，迅速埋上冰块，用铲子夯实地面。

    等它收拾东西转身离开时，发现那孩子已经从冰堆里爬了出来，用蓝色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自己。

    齐卡德走，他也走，这孩子在冰上灵巧地爬行，动作一点不慢。

    这让齐卡德有些为难。

    再将他埋起来，这孩子可能还是会出来。听安德烈说，小孩子精力非常旺盛，睡觉时很沉，但醒来时就简直像是狂战士一样亢奋。

    齐卡德翻了翻背包。

    有了！

    它找到了一瓶魔药【昏睡剂】，给这婴儿全部灌下去。对方很快沉睡了过去，四仰八叉躺在地上不动了。

    很好。

    乖孩子。

    齐卡德再次将其埋在地下冰窟里。

    这下应该没问题了。

    可等它背着背包走到雾之国边缘时，赫然看到，那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又跟在了身后。

    婴儿虽然一直忍不住打哈欠，但还是顽强地跟了上来。

    齐卡德意识到，这孩子对自己有一种固执的跟随欲，可他却不敢或者不能离开雾之国。

    所以当自己走出雾之国时，那婴儿呆呆看着这边，但脸上露出留恋不舍的表情——但没哭。

    齐卡德将昏睡剂的空瓶送给他，留个纪念。

    ……

    回到沙城的邸报馆，齐卡德将自己用【珊瑚晶相】拍下的晶相交给了报馆。这些晶相经过摘选后会请画师进行临摹，放于纸报上。

    几天后，最新一期沙城邸报发行，头条之一就是齐卡德撰写的“探秘雾之国”。

    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对雾之国的详细探访记录，不过，上面并没有提及那冰层里的尼伯龙根婴儿。

    一个月后，齐卡德再次进入雾之国。

    这次它要调查一起闹得沸沸扬扬的怪事。

    据神殿会的学者反馈，雾之国的地面频繁出现地震，冰层开始掀起如海浪一样的剧烈波动，导致他们收集冰泉毒素也变得困难而危险。

    在尼福尔海姆的地下深处，似乎有某种力量正在逐渐复苏。

    对此，镇守不竭之泉的血骑士只是说：“是巨人。”

    相传雾之国是巨人的源头之一。

    至少有一名巨人，正在雾之国孕育。

    齐卡德背着包一路进入雾之国，在这片布满寒冷白雾的冰原上，它经历了两次小型地震，险些损坏了珍贵的【珊瑚晶相】。

    虽然它保护住了最重要的采风员装置，但大工具包却不知所踪。

    那里面不仅装有魔药、铁镐、铲子、绳索和火汽炉等必备品，还有重要的特制油脂，齐卡德得将那些油脂涂抹全身，才不会让身体的骨骼关节结冰和脆化。

    死亡正在靠近。

    就在齐卡德一展莫愁之际，雾中走出了一个少年。他找到了齐卡德的工具包，将其完好地还给了它。

    “非常感谢！真是帮了大忙！”

    齐卡德兴奋不已，用尧族语连比带划说：“我是邸报馆的采风员齐卡德，你是神殿会的人吗？”

    少年对他笑。

    齐卡德这才感觉到不对劲。

    少年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那身衣服是大人穿的，他的手没有戴手套，脖子也暴露在冰雾中，宽大的裤腿下还是一双赤脚。

    他看起来大概十三四岁，头发雪白，皮肤白得耀眼，眼睛湛蓝。

    少年不会说话，但却能理解齐卡德的意思。

    他比划着一系列的手势，指着脖子上的坠饰——那是一个用绳子系起来的小小玻璃瓶。

    齐卡德观察着。

    “挖土？不，挖开冰层？”

    “睡觉？”

    “喝水？喝酒？喝药？”

    “离开，分别？”

    ……

    齐卡德忽下颌骨咔地一声，牙齿崩掉了一颗。

    它终于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了。

    那孩子在讲，他就是那个被自己挖出来的婴儿。

    齐卡德兴奋之余又无比吃惊。

    尼伯龙根一族的成长速度竟然如此之快，仅仅一个月就能从婴儿变成一个少年。

    这时地面再次抖动起来。

    少年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他看向远处。

    齐卡德勉强稳住身体。

    它发现，地面裂出一道巨大口子，从地下和冰川里爬出了很多人。他们都是如少年一样，白发白肤，蓝色瞳孔，只是大多年纪都很小，近乎都是儿童，少男少女很少。

    在所有尼伯龙根孩子围绕的中心，是一个难辨男女的年轻人。

    他一头银发披散开，将身体几乎完全包裹起来，犹如某种神秘的图腾。所有孩子都朝着他靠近，伸出手去触碰他。

    而触到的瞬间，这些孩子就和那个长发年轻人融为了一体，让年轻人变得更加高大一些。随着大量孩子的同化和融入，那中心年轻人的形态也不断改变和扭曲着。

    他变成了一个高耸入云的巨人，身披冰雪凝成的盔甲，甲胄上萦绕着一层淡淡的蓝光。

    少年看了看齐卡德，又看了看巨人。

    他指向那个朝向这边的巨人，示意自己也要过去。

    齐卡德感觉不太好。

    作为骨法师，它对法术基础和各种能力也有一定理解。这是一种彻底融合的法术，近乎于共生体。

    雾之国的巨人，原来是由一个个尼伯龙根的孩子凝聚而成——换句话说，尼伯龙根一族更像是雾之国巨人的幼年时期。

    数量众多的孩子才得以组成了一个成年的巨人。

    这种成长方式让齐卡德觉得危险而诡异。

    它一把抓住那少年：“别去。”

    少年脸上露出迷茫和犹豫的表情，他比划手势，表示巨人的召唤让他很难对抗。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听懂……你可以过去，成为巨人的一部分。”

    齐卡德比划手势：“你也可以不回去，以外面孩子的方式生活，成为巨人不是你活着的唯一选择。”

    少年似乎听懂了。

    但他脸上露出不安和紧张的神色，仿佛光是想到抗拒巨人就感到惊恐。

    少年站在原地，仍旧犹豫不决。

    然而巨人已经完成了对其他尼伯龙根孩子的融合，一步一步朝这边走来。此时它身高已有三十几米，就像一座小山，每迈出一步都会震颤大地。

    巨人宽大的五指从空中落向少年。

    少年忽然转过脸，露出痛苦和害怕的表情。

    齐卡德一把抓住他拽到自己身后。

    “跑！跑出去！”

    少年仿佛听懂了，把腿就逃。

    齐卡德也想逃跑，却被巨人顺势一巴掌打碎了身体。在千钧一发之际，齐卡德双手熟练地将自己颅骨远远掷出，可惜却卡在了一块冰锥上。

    巨人抬脚朝齐卡德的头骨踩下。

    人生的最后一刻，齐卡德心里既没有害怕，也没有恐惧。

    它只是懊恼。

    没能拍下尼伯龙根孩子们成长为巨人的画面，真是遗憾。

    ……

    然而预计的死亡断片却没有出现。

    一道黑色闪电当头落下，打得巨人踉踉跄跄后退了两步。

    齐卡德回过神，看到一名黑甲骑士站在自己前方。

    血骑士·内维德。

    “谁允许你伤害尧族的，冰霜巨人？”

    巨人口中发出愤怒而不甘的咆哮，但最终它摊开双手，仿佛在急切地解释什么。

    血骑士只是抬起手里大剑，指向对方：“再有下次，我就送你回归不竭之泉。”

    冰霜巨人全身骤然一僵，它慌忙转身退走，迅速消失在冰雾中。

    齐卡德心里松了口气。

    尧神大人神威所在，尧族就能得到最大程度的安全保障。

    雾之国是巨人的领地和起源，也是尼伯龙根一族的睡床和家乡，但只有尧神才是这里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