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钥匙

    自那日黎栀察觉到扶光的阴谋后，便立即掉头回乡，沿着来时的路，日夜兼程。

    倘或只有黎栀一人，以他的脚程，五日之内必然抵达洛城。只是他还带着三名弟子，尽管这三名学生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然而到底只是十四五岁的少年，道行不深，温室中的培养并没有给予他们太多独当一面的机会与经验。这连日的逃亡在迅速消耗他们的体力与心力。

    黎栀察觉到他们的身心俱疲，然而他挂念着妻子，恨不得立即飞回故乡，确认亲人们的安全。只是他也不得不顾及弟子们的情况，更何况队伍中还有伤员。他背着受伤的弟子，只得慢下步伐。

    他在这种焦灼的情绪中徜徉几日，虽然他一言不发，但细心的学生仍是从他蹙紧不放的眉头中察觉了他的不安。他们曾试图提出让他不必顾及他们的安危，先行一步的建议。但当即便被黎栀给否决了。作为领队的师长，他如何能将他负责的学生的安全弃置不顾。

    好在在返程的第三日，黎栀迎来了转机。他竟然在他乡遇到了白檀。他可以对天发誓，这是他第一次这么高兴能见到他的面。他连忙上去与他相认。白檀见到他，也几乎热泪盈眶，抓着黎栀的手臂，哭得相当凄惨，“黎栀，我可找着你了。你知道我见到你有多高兴吗？”

    “你……”黎栀与他剑拔弩张惯了，难得从他口中听见几句软话，一时受宠若惊，不知该如何作答。

    白檀继续哭道：“我把荷包弄丢了，客栈小二不肯放我走。”

    黎栀脸一板，“滚。”

    白檀也不理会他，只是潦草地擦了擦眼泪，一把扯下黎栀腰间的荷包，将里头的银钱全数倒在了客栈的柜台上，对那收钱的账房，扬眉吐气地说：“这些总够了吧。”

    账房收了钱，立即摆出一张笑呵呵的面孔来，“客官走好。”

    白檀一得到放行，便被黎栀揪出了客栈外。

    “洛城还好吗？”黎栀抓着他问道。

    白檀不明所以，不知他何出此言，“我出来之时，洛城并无异样啊。”

    黎栀略略一思索，怪道：“你不是因为洛城出事来找我的，那你为何出现在这儿？”

    “我是因为……”白檀欲言又止。若是如实告诉他岚岚的病情，这小子还不得立马疯了。还是让他回去自己体会吧。他难得动了动脑筋，还是决定暂时不告诉他真相，“是岚岚叫我出来寻你的。她说，扶光蠢蠢欲动，恐有行动，故将你紧急召回。”

    显然他胡编乱造的这个理由很有说服力，连黎栀也信服了。他至今为止遭受的追杀的确说明了扶光确实已经开始行动，他还不能完全放心，说不准在白檀出城之后的这段时间里，洛城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将他一路上碰到的刺杀事件与白檀稍稍提了提，并提出了自己的猜想。白檀闻言，不由得感到后怕。

    黎栀道：“你也不必感到过于恐慌，这一切只是我的猜测而已，具体如何，只有回了洛城才能知晓。”

    白檀连忙道：“那我们赶紧启辰吧。”

    黎栀迟迟不语。他紧抿着薄唇，眉头也紧锁，缄默了一会儿后，才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他，“我也意下如此。不过刺客是冲着我来的，我们最好分开行动。我将这三人交给你，我率先单独离开，将刺客引走。你带着这三名弟子与我相隔一些距离，悄悄地跟在后头。”

    白檀连连颔首，“明白。”

    黎栀又问：“你带信号烟雾弹了吗？”

    “带了。”白檀从包袱中掏出三枚像是窜天猴一样的信号烟雾弹。

    黎栀从中拿走了两支，并道：“我们之间最好相隔百里。我携两只烟雾弹，率先进城。我入城之后，若是城中安全，我会发射一支烟雾弹。若是城中危险，我会发射两支，那你们便暂且躲在城外……”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随即改口，“不。此事不得草率，得从长计议。”他抬头望了眼客栈的招牌，脸色凝重地琢磨着什么，“外头太招摇，我们进去说。”

    ……

    在重遇光明之前，缙云岚率先听见的是清脆的水滴声。水珠落地后，“叮咚”一声，在空旷幽静之地回响起来。

    轻盈的水珠有序地砸在她敏感的耳鼓上，每一记清脆的声响都在脑中无限放大，直至响彻耳畔如码头号角鸣笛一般。

    浑浊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淤泥的气味，以至于她无法充分呼吸。当阴冷潮湿的气流每一次拂过细密的伤口时，身体各处都会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她缓缓抬起头，眼前漆黑一片。她意识到自己的双眼被蒙住了。她下意识动了动下垂的四肢，意外听见了锁链碰撞之声。

    啊，她想起来了。她只身闯入扶光兄妹的所在，竭尽全力与他们恶斗了一番，却还是没能在援军赶到之前将他们打败。

    那扶光琰看似玩世不恭，不学无术，成天顶着一张恶心人的笑脸。没想到实力竟如此高强，倒是有那游刃有余的底气。恐怕只有她全盛时期才可与之匹敌了。而今她强弩之末，她的身体已无法支撑她再借倚湘之力与其二战。

    看来她还是败了，输的一塌糊涂。只是她个人的输赢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洛城，是洛城的百姓，他们如何了。

    她张口攒力，呼喊了两声，有人吗？可惜并没有得到回应。她拽了拽双臂，这镣铐相当笨重牢靠。以她现在的情形，她无力挣脱。她蓦然想起红莲烈狱中的倚湘。初见她时，她便是被这般桎梏着，纵使被极刑折磨的遍体鳞伤，也无法逃脱。

    “不是说，死也不使用我的力量吗？”

    缙云岚双目紧闭，仿佛听到倚湘正站在她跟前，与她说话。“看来你挣脱了牢笼。”

    倚湘笑道：“多亏了你，脖子上的锁链，断了。”

    缙云岚似笑非笑，“恭喜你，总算获得自由了。”

    倚湘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虽然只是一道幻影，但缙云岚仍是感受到了她指尖冰冷的触感。那寒冰一般的体温害得她颤抖了一下。

    “我一早便告诉过你，命运一早被书写好了，你躲不掉的。一如当年的黎鸢与黎樱，尽管我得知了他们的命数，却仍是无法挽救。而你，也是一样。当年，你的父亲从我这里获得了神谕，而我趁机将一半的仙力封存在你体内。你那所谓的追魂之术其实是没有得到完美展现的仙术。”

    “什么？”缙云岚低呼一声。

    倚湘不厌其烦地为她解释，“几乎每一位神明都拥有赐予凡人生命的能力，并且无需付出代价。只是天条有明确的规定，不许滥用此术。当年我原本也想以此法复活黎鸢兄妹。然而战神千枝却封印了我一半的仙力，令我无法施展此术。我料想犯了天条，必然躲不过天界的追讨，便在被抓获之前，将剩下的全部仙力存在你的体内。而那追魂术便也一道借给了你。可你到底只是肉体凡胎，承受不起这巨大的消耗，便在无形中损耗了你的寿命。”

    你的父亲很是听话。在获得神谕之后，他坚定不移地相信你便是改变两族命运的救世主。而他之所以会有那些大胆的举动，甚至不惜三番四次害你入险境以达到他想要的结果，是因为我提前让他看到了这些。”

    缙云岚有些惊讶，但并不十分意外。

    “我提前让他看到了命运的片段，并告诉他，只要他按照这个轨迹去走，便一定会达到他的目的。不得不说，他是个很好的履行者。他设计了你与黎栀的相遇，此后你为了夺得黎栀的信任绞尽脑汁。可是被千年厄运腐蚀的心是很难康复的，直到你施展追魂术将黎栀的母亲救回。黎栀才彻底对你放下戒心。你的父亲终于完成了心愿，而我设下的这一局也终于迎来了曙光。”

    缙云岚沉默不语，尽管双目被蒙蔽，看不见她的目光，但能仍察觉她的疑惑。

    “我想你已知晓，你每使用一次我的力量，困住我的枷锁便会断裂一根。五次之后我便会获得自由。但那仅仅意味着我的四肢逃脱了桎梏，若想真正从红莲烈狱中逃脱出来，只能用你的死来开启监狱的大门。因为黎氏悲惨的命运，黎鸢的一生都活在困顿之中。黎樱起初是为了黎氏的生机才接近你父亲。空山上的每一个人无不希望过上与山下人同样安详的日子。为此，我设下了这一局。让你在有限的时间内，做到了其他人千年都无法做到事。”

    缙云岚冷不丁冒出一声笑来：“一招追魂术不仅赢得了黎氏的信任，缓和了两族紧张的关系，而且加速了我的死亡，更快的迎来了你真正的解放。一箭双雕，是个不错的主意。”

    倚湘见她心平气和的态度，很是奇怪：“被当作棋子摆布，你不觉得气愤吗？”

    缙云岚摇了摇头：“倘或没有这追魂术，我便救不了黎栀的母亲。黎栀也不会因此痛下决心，向缙云投诚，便不会迎来如今两族和平共处的景象。我怎么会感到气愤呢，我还要谢谢你呢。是你让我遇到了黎栀，让我成为救他们于水火之中的人。”她展露一个十足真心的笑颜。

    倚湘没再说话，地牢中迎来一阵漫长的沉默。

    牢门有被开启的动静，倚湘的踪迹彻底消失无踪。缙云岚冲着脚步声来临的方向抬起头，得到了一道诡异又危险的问候。

    “长姐，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