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勿用 第九章 守得云开见月明（一）

    蜀地剑阁，群山峥嵘，峭壁陡立。

    在飒飒的秋风中，山间树叶渐渐由绿变黄。

    在剑阁附近的谷地里，零零星星地散落着数座小镇。依水而建、竹林茂密的竹溪镇便是其中之一。

    按照剑阁的规矩，修为尚浅的弟子，是不能随意离开宗门范围的。

    因此，这些位处剑阁辖地之内的村镇，便成了剑阁弟子们闲暇时放松心情的去处。

    负责指导时小寒练武的常筱师姐，对竹溪镇一家面馆情有独钟。

    “苏阁主为何突然要见我？”

    “你不必道歉，”时小寒打断他的话，用微微呜咽的嗓音道，“我最近听他们说，你要做大荒的皇帝了……一国之君，就应该以国事为重……我可不想听别人说你是沉溺美色的昏君，说我是祸国殃民的妖妃……”

    “帝君过奖了，”苏笑朝他拱了拱手，然后顿了顿，又道，“那，我就不打扰帝君和时……娘娘相聚了。”

    几个月间，他们对顾旭的看法，简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

    “我也想你。”顾旭承认自己被她这幅可爱的模样迷住了。

    顾旭看着她泪汪汪的杏眼，心想她这副清丽可人的模样，跟“妖”字可半点儿都不沾边。

    听到这话，时小寒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然而现在，再也没有人来安慰她，也没有人敢来跟她开玩笑了。

    “我想你了，顾旭，每天晚上都在想你。”

    如今他终于修炼成圣，重塑身躯，自然要好好享受一下人间美味。

    但顾旭的臂膀却比她记忆中更加结实、更有力量。

    因为在她看来，这牛肉面的口感其实很普通，盐味有些重，汤汁有些油腻，面条没什么嚼劲儿。

    从“十恶不赦的叛国逆贼仍在逃亡”、“狡猾的通缉犯已经溜出了西北边境”，到“反贼头子占领了西北六城”、“顾逆正在向都城步步紧逼”，再到“洛京已经臣服于帝君脚下”、“举国上下为陛下的践祚山呼万岁”。

    店小二面带微笑地听着，没有立刻做记录。

    矗立山巅的剑阁，此刻显得格外低矮，一间间草庐就像是洒在画卷上的墨滴。

    最关键的是，里头的肉寥寥无几，压根不够塞她的牙缝。

    “真的？”

    “说实话，马兄这些年斩妖除魔，功劳可大了去了，早就该得到提拔了！可惜啊，大齐朝廷那帮子人，太过昏聩腐败，就不喜欢重用像马兄这种实实在在干事的人……”

    眼前这人真是顾旭吗？不会是饕餮变的吧？怎么竟比我还能吃了？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店小二陆续将菜肴端上桌，很快便摆满了一桌，香气四溢，令人垂涎欲滴。

    赫然是顾旭的老熟人，马钦。

    “请问二位贵客，今日打算品尝些什么呢？”店小二走上前来询问道。

    此刻他们置身于一碧万顷的长空，以雄鹰翱翔之姿俯瞰群山万壑，丝丝缕缕的薄云如棉絮般飘在他们身侧。

    她秀眉微蹙。

    “想！”时小寒不假思索道。

    “抱歉，”他轻声安抚她道，“攻下洛京后，我要尽快稳定局势，有很多重要的事情需要我处理，直到现在才能来剑阁接你……”

    时小寒过去来飘香楼，每次都点这些菜，还从未听到有人因此夸她“有眼光”。

    待时小寒报完菜名，他抬头看向店小二，淡淡吩咐道：“她刚刚说的那些，每样来两份，再加一份红烧大虾，一份四喜丸子，一份水晶肘子。”

    “客官，您或许有所不知，过去陛下还在沂水县当官的时候，他可是咱这飘香楼的常客，每次来都必点这几道菜。现在这几道菜都成了咱店的招牌了，多少人都是慕名而来，就是为了尝尝陛下喜欢的口味。”

    “想吃叫花鸡吗？”顾旭突然开口问道。

    这些东西，分明是她喜欢的，怎就变成了“帝王所钟”？

    顾旭当初还嫌弃这些东西油腻呢！

    不过顾旭也懒得去计较飘香楼借着他的名号来打广告。

    屋门轻轻合上。

    少女澄澈明亮的眸子里清晰地倒映着他的身影，直言不讳道。不过话刚说完，她又有些害羞，白瓷般的脸蛋上泛起了一层红晕。

    顾旭用因果之道掩蔽了他们的身份。

    在周围众人的眼中，他们就是两个平平无奇的普通食客。

    “恭喜马大人荣升沂水县驱魔司知事！”

    她知道这样的想法太过自私。

    但这样的念头刚一出现，很快就会被她抛到脑后。

    “就像世上最麻最辣的火锅里，花椒、毛肚和牛肉片在沸腾的红汤中翻滚。你坐在一旁看着，手中拿着筷子，眼睛瞪得圆鼓鼓的。”

    与此同时，身边一些剑阁弟子看她的眼神，也变得跟过去不太一样了。

    …………

    嘴唇与嘴唇重叠在一起。

    当他们吃得正欢的时候，又有一队客人进入了飘香楼。

    以前他身体不好，又囊中羞涩，顿顿白粥、青菜、水煮蛋，跟个养生的老年人似的。偶尔时小寒请他来飘香楼，他也不敢放开肚皮大吃特吃，只敢细嚼慢咽，稍作浅尝。

    层林尽染，叠翠流金。

    虽然她是跟随苏笑从洛京城来到剑阁的，但两人之间并不相熟，交谈的次数也并不多。

    “很想很想。”

    两人都生怕自己动作稍慢，那些美味的菜肴就会被对方一扫而光。

    而同时，她也不禁想：既然现在天下已经平定，那么顾旭那家伙，是不是该按照约定，来这里接她了？

    他们望向她的神情中，多了几分前所未有的恭敬。

    这天，时小寒与常筱师姐在竹溪镇品吃完牛肉面后返回宗门，不久便有弟子前来传达，称阁主想要见她一面。

    “顾旭——”

    由于那份被烧毁的婚约，他们当中一些人会因她身份敏感而刻意与她保持距离，但也有人会来安慰她，劝她不要沉浸在过去，应早日另择佳偶，开始新的生活。

    时小寒一下子心生警觉。

    顾旭与苏笑所讨论的，定然是国家大事。她可不想扰乱他们的思绪。

    “真的。”

    她话音刚落，两人便来到了沂水县最出名的食肆——飘香楼。

    为首的那名官员，约莫三十六岁，微秃的脑袋被乌纱帽遮得严严实实。面色虽仍带些蜡黄，但已不再像过去那般憔悴，仿佛缺乏睡眠的疲惫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精神抖擞，正与周围人笑容洋溢地交谈着。

    很快，她来到了瀑布旁边简陋的草庐——这里是历代剑阁阁主居住和修炼的地方。

    虽然她刚刚才吃了一碗牛肉面，但对于拥有“饕餮之印”神通的她来说，肚子里显然还能装下很多东西。

    顾旭和时小寒看了彼此一眼，立刻开始飞速地往自己碗里夹菜。他们的筷子在桌上翻飞，犹如两把利剑在空中交锋，虎虎生风，仿佛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

    不过，顾旭早就发觉了她的到来。

    “有多想？”

    苏笑并不是一个擅长交际的人。他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不能再随意地管时小寒喊“时师妹”了。

    时小寒常常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耳朵却竖起，从这些食客的交谈中仔细寻觅着有关顾旭的点滴消息——

    每隔十天半月，她就会劝说时小寒一起来到这里，点上一大碗牛肉面，以改善伙食。

    “何出此言？”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将这间本属于剑阁阁主的草庐，留给了这对久别重逢的恋人。

    浅尝辄止，然后分开。

    大荒的朝政时局，一向是竹溪镇的居民喜欢讨论的话题。

    苏笑仍然和往常一样，黑发用布巾随意地束起，身上穿着洗至发白的布衫。

    而是站在墙边，微微俯首，神情略带恭敬。

    “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好久了……”

    时小寒有些疑惑。

    顾旭想起了前世雪糕和果冻的味道。

    她可不想被这些人利用，做出对顾旭不利的事情。

    整个世界摊开在下方，像是一张五彩斑斓的织锦。

    时小寒注意到，这些菜肴的名称都被用红笔圈了起来，旁边醒目地标注着“珍馐御馔，帝王所钟”。

    不过他并没有坐到那把阁主专属的木椅上。

    毕竟，顾旭现在正忙着跟天行帝打仗，他又怎么可能腾出时间和精力去专门搜集全国各地的美食来讨她欢心呢？

    食物不够可口，时小寒自然吃得心不在焉。不经意间，她的注意力就被面馆中其他食客的谈话所吸引。

    草庐中央的木椅上，坐着另一个人。

    有些时候，她的脑海中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美好的幻想——或许有一天，顾旭会再次带着满满一麻袋的美食出现在她面前，将她从剑阁的清淡饮食和竹溪镇乏味的牛肉面中解救出来。

    时小寒一向很享受听别人夸自己，起初被这些人吹得有些飘飘然了。

    时小寒无需翻看菜谱，便如数家珍般地说出一大串菜名：

    换做是以前，恐怕光是把她抱起来，都会累得气喘吁吁。

    顾旭趁机将她抱起来，心念一动，便撕裂空间，飞到了剑阁上空。

    甚至还有些第五、第六境的宗门长老，会常常来到她的身边，一边指点她练习刀法，一边用有些谄媚的口吻夸她是罕见的刀法奇才，未来的成就绝不输于“不败刀神”。

    世上怎会有如此傻乎乎的妖精？

    他从“闲云居”里取出一块手帕，替她轻轻擦拭脸上的泪水。

    不过就在这时，怀里的少女忽然仰起头，有些笨拙地吻了他。

    “很想到底是多想？”

    他头戴白玉小冠，身着黑色织金云龙纹襕袍，身姿挺拔，形貌昳丽，正专注地跟苏笑商讨着关于朝廷与各大宗门间修行资源分配方式等时小寒听不懂的问题。

    这些新来的客人中，不乏头戴乌纱帽、身着七曜服的身影，显然是驱魔司的官员。由于顾旭尚未登基改元，也未对官服的颜色样式进行更迭，他们目前仍暂时身着大齐王朝的服饰。

    时小寒长期以来紧绷的心弦，也终于在顾旭击败天行帝的那一天放松下来，终于能够舒舒服服地睡一个好觉。

    时小寒迟疑片刻，随即飞奔着扑进了顾旭的怀里。

    店小二一边说着，一边翻开菜谱，指着时小寒刚刚提到的几道菜。

    她的眼眶不知何时变得湿润，泪水瞬间涌出，沾湿了顾旭的衣襟。

    顾旭手指触碰她的发丝，掌心轻轻抚摸她白皙光滑的侧脸。他发现她瘦了一些，脸上的婴儿肥似乎褪去了不少。

    “客官您真有眼光啊！”

    但有一天，现任剑阁阁主苏笑来到她面前，告诉她：这些人看上去是在讨好你，实际上是在讨好洛京城中即将登基称帝的顾旭——他们希望你见到顾旭后，能够帮他们说几句好话。

    但话刚出口，她便立刻用手捂住了嘴。

    “来一盘叫花鸡，一份清汤燕窝，一碗酸辣乌鱼蛋，还有糖醋里脊……”

    他转过头，朝她笑了笑，随即又将目光转向苏笑，道：“苏阁主，你刚刚提出这个建议，确实考虑得更加周全。我们就按照这个方案来执行吧！”

    时小寒双臂紧紧抱着顾旭，仿佛要将自己深深嵌入他的怀抱中。她现在只是个第三境修士，还没有掌握御器飞行的本领，心情有些紧张，生怕一个不留神，便会从高空坠落，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

    对于常筱师姐的执念，时小寒其实很不理解。

    跟她过去在沂水县天天享受的美食比起来，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时小寒破涕为笑。

    看到这人熟悉的身影，时小寒情不自禁地叫出了声。

    “马大人尚未到不惑之年，就已位居七品，今后必定官运亨通，前途不可限量啊！”

    “……”

    听到周围同僚们的恭维，马钦微微一笑，谦虚地回应道：“其实我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哪里值得大家这么夸奖。是帝君近日整饬纲纪、严刑峻法，罢黜了大量尸位素餐的官员，我才能有这次破格晋升的机会。

    “真正值得大家称颂的，是帝君的平明之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