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洪荒不坠的星光

    人族的崛起是在洪荒末期。

    远古诸神和大巫逐渐销声匿迹，连化形大妖都变得低调，仿佛只在一夜间，人族就如同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原本无主的广阔荒山河域被不同的部落所占，打上了人族地域的标签。

    部族比起少数人聚居的村落，拥有更强的凝聚力，符合人族崛起后需要扩张领地的历史大潮。

    九黎族地处青丘界内，供奉青丘山九尾狐，得天狐庇护，青丘又物产丰沛不愁生计，九黎族发展颇为迅速，不出数百年，便成了洪荒大族。

    新的首领很年青，英武高大，提起他的名字都足以让族中妙龄少女脸红心跳。因他对作战行军天赋绝佳，这个叫蚩尤的年轻人，以九黎族为依托，很快在洪荒中声名鹊起。

    与九黎族比邻而居的是由少典部族分居而出的一个小部族，首领姓公孙，名轩辕，旁人便称呼他们为轩辕族。

    部族首领公孙轩辕少时聪慧，成人后也诚实勤奋，见识广博，与九黎族交好，在神农氏式微的洪荒末期，背靠着九黎族这棵大树，低调发展闷声发财。

    轩辕族长晚来得女，小女儿叫“魃女”，生来能控火，天真娇蛮，比起自家部族，她呆在九黎族的时间反而多些。

    但凡长了眼珠子的人都能看得出魃女对蚩尤毫不掩饰的情谊，为了表明心意，什么好东西都往九黎族运，就差没把轩辕部族给搬空了。对九黎族人来说，魃女是近邻部族的小公主，配他们心中至高无上的首领倒勉强配得上；对轩辕族来说，与九黎族首领联姻，对于自身发展好处是不言而喻的。

    两族都有坐等蚩尤和魃女水到渠成的感觉，心思都放在征战和发展部族上的蚩尤，迟钝到令人发指，对他来说天真娇憨的轩辕族小公主魃女是时常在他面前晃荡的小妹妹，和未来的“妻子”人选没有画上等号。

    事情发生变化是在一年夏天傍晚。

    一颗赤红的流星划破天际，坠落到蛮荒的深处。天外陨铁是炼器的好材料，在这个人人都练气的修行时代，还有什么比送上一块陨铁讨好心上人更好的点子？

    魃女生来能控火，天赋不可谓不高，自己独身一人就悄悄出了远门。等轩辕部族发现她失踪时已有小半月，惊动了蚩尤，知道了原因，这位忙碌的年轻首领也有些愧疚，便派了许多人和轩辕族的人一同寻找。

    最后在一个小部族的山林属地发现了昏迷不醒的魃女，满身都是伤痕，手里紧紧攥着一块坑坑洼洼的赤红石头，无意识地唤着蚩尤的名字。

    不得不说，迟钝的蚩尤那一刻是有些动容的，顾不上避嫌，一把抱起了魃女。

    众人都以为轩辕族小公主对蚩尤首领情根深重，孤身涉险之后连昏迷不醒都在下意识呼唤蚩尤名字，却不知道他们欣喜的那一刻，一个真正挚爱蚩尤的妙龄少女，与入侵者展开了旷日持久的身体掌控权后，那一声声低语，都是对心上人的执念和不舍。

    当魃女再睁开眼睛时，铺满舒适柔草与不败鲜花的床上，她的眼神波光潋滟，魅惑丛生，有着掩藏极深的冷漠。

    没人知道为了得到陨石发生了什么，魃女醒来后性情大变，大家都善意没有追问。只是性格改变后的魃女，越发对蚩尤上心。

    她整日缠着他，开始关心洪荒局势，不管是修为还是见识都进步神速，由一开始的询问，很快变成能在部族战争或是发展中提出宝贵意见的“智囊”。

    蚩尤是惊喜的，一个天真娇憨的小妹妹，居然成长为了能跟上他思维，了解他追求，能与他交谈，能一同并肩而战的知交。

    对于能帮助部族发展，又对年轻首领痴心一片的小公主，九黎族人由一开始的观望变成了由衷认同。

    蚩尤和魃女拥有共同语言，相处的时间也越来越多，随着年纪增长，魃女出落的美丽异常。洪荒百族为她的容貌所迷惑，蚩尤更看中她的机智聪慧。

    他们成了人人称羡的恋人，时常携手漫步于青丘山上，看春花灿烂，等冬雪飘飘。

    在一次大战后，大功臣魃女在九尾狐族和九黎族耆老的见证下，以外族人身份当选为九黎族圣女。同一天，蚩尤将亲手编织的许愿花花环戴在了魃女头上，她成了他的未婚妻子。

    神农氏式微，群雄相互攻占，神农氏已经没有力量力王狂澜，九黎族诸雄中最强大的一支，在蚩尤的领导下，很有可能取代神农氏，成为洪荒人族百部新主。

    魃女和蚩尤约定，功成一日，就是两人的婚期。

    蚩尤不知道，当他将亲手编织的花环戴在魃女头上，认定她是未来妻子时，那七彩缤纷的花环，套住的仅仅只是自己的心。两人之间的相处，在不知不觉间已由魃女对蚩尤毫不掩饰的痴迷，变成了蚩尤目光对魃女的追随。

    情字一途，最能迷惑人心。

    蚩尤忽略了轩辕族已经由九黎族的附属变得强大。

    他为了讨魃女欢心，甚至奴役战败部族，在靠近洪荒边境的地方为她建造了庞大的地底迷宫。仅仅因为魃女说想看看动物和植物能不能在不见阳光的地底生长。

    所有残暴的征战，皆有九黎族的士兵完成，所有善人的名声，都是轩辕族来接收。九黎族成了洪荒一统的先锋军，轩辕族则将重心放在了安顿战后属地上。

    当九黎一族终于被打上“暴虐”的标签，当蚩尤的名字在洪荒已可以止小儿夜哭时，轩辕族终于在百族的支持下，举起了讨伐蚩尤的战旗。

    百族围攻，外有强敌，内有鬼魅，蚩尤的失败一早就被注定。

    九黎族是愤怒的，在他们看来，一直为族中做奉献的圣女原来是轩辕族派来的奸细，战败和背叛的怒火双重交织，九黎族和轩辕族已是不死不休之态。

    蚩尤率领的大军被百部包围在逐鹿荒郊，那里离青丘山已经很近了。百部发动的攻击早有预谋，不单设计蚩尤大军，还缠住了九尾狐族，断了九黎族的援军。

    斩杀蚩尤的，是从前的老好人公孙轩辕。

    在他身侧的，是一身红衣的魃女。可笑的是昔日定情的陨石，最终被铸成的是名动洪荒的轩辕神剑，公孙轩辕就拿这把剑打败了他！

    说是打败，更像是心灰意冷不想反抗了吧。

    年轻的首领将强盛的九黎族带到这一步，心中的悔恨就足以击垮这个顺风顺风，得天眷顾，傲气的年轻人。

    当剑光斩下时，他终于忍不住问，是你吗？

    魃女知道他问的，泄露军情的内鬼是不是她……虽然她心中自有计划，以洪荒为棋盘，在下一盘足以影响地球之后走向的棋局，以她的聪慧，捧杀九黎族，暗中扶植轩辕族的事情没少干，泄露军情这样的事，还不足以使她记挂在心中。

    她到来的时间点出现了偏差，踏遍洪荒也不见那人踪迹，魃女有些心不在焉摇头，错过了蚩尤见她否认后，眼里比星辰更夺目的光亮。

    蚩尤死了。

    带着霸业未完的不舍，和对心上人的留恋。他想，不管魃女一开始带着什么目的来接近他，他们携手踏遍洪荒的那些日子，那些碧草青葱，夏花灿烂，秋华若梦，冬雪皑皑的时光是做不了假的。

    他带着人在山林中找到她时，昏迷中低语的情愫是做不了假的，就像头顶的星光，会笼罩着正片洪荒，永垂不朽。

    既然她说没有，他便信她。

    蚩尤没有完全消散的残魂被随后赶来的天狐收拢，以秘法养在青丘山下。彼时九尾狐族已决意要迁离日益崩坏的洪荒，瑰丽的山林，生活了数代的青丘界让天狐不舍，所以才救下蚩尤，并收拢界内的青丘石为他塑体复活，希望若干年后醒来的蚩尤，能看顾失去了九尾狐族变得脆弱的青丘界。

    天狐没有预料到“魃女”有朝一日还会找上门来，不费吹灰之力夺取了它为蚩尤铺好的路。

    就像沉睡的蚩尤也想不到，世事变迁，一瞬就是万年。

    他不会知道在沉睡的这些日子，洪荒崩解，族人和轩辕族不死不休，练气天赋绝佳的人族精英被无限耗损，修真文明渐渐迈向了完全相反的方向。

    他不会知道按原定计划，在完成了所有布局后早该离开地球的魃女，会在阴沟里翻船，被她所看不起的地球土著，倾全族之力，布下历经轮回都无法破解，深入灵魂的血咒。不单被封印在地底世界，随着时间流逝，连精神体都被日渐耗损。

    他在三百年前懵懂被惊醒，原来是个弱小的游魂。在蚕食了游魂后，蚩尤接收了属于浅田樱子的记忆。与洪荒完全不同的现代社会让蚩尤陌生，那些熟悉的人都变成烙印在传说的名字，物是人非残忍到让蚩尤拒绝“苏醒”。

    直到几十年后，再次被惊扰，他以为又是某个不开眼的游魂，却在看清眼前的意识体后，被一股狂喜所笼罩。

    是魃女！

    万年的时光中，她的容貌或许会模糊，但是熟悉的气息，足以让蚩尤“一眼”就认出。万不想，上天这样眷顾他，居然还有机会与她再见。

    洪荒已经成为旧事，轩辕族与九黎族的敌对也化成了指尖沙粒，物是人非的唯一好处，她不再是公孙轩辕的小女儿，他也不再是九黎族的首领。

    什么仇恨，用万年的时间，大抵也都烟消云散了吧？

    这一次，他是不是可以永远和她在没有立场干涉的情况下，真正在一起了？

    以大神通与世隔离的青丘界，还保留着洪荒末期的气息，让蚩尤熟悉的景色，让他熟悉的恋人，万年的塑体的痛苦，换的一夕欢愉，他觉得很值。

    甚至他们可以永远欢愉。

    直到一只幼小的九尾狐解开了封印，她对他说，不想以意识体活下去。

    青丘石万年的功效凝聚，可以让蚩尤塑造与从前毫无差别的，甚至更胜一筹的，有血有肉的身体，保留了生前大部分修为，比夺舍更适合练气士的重生方法。

    魃女的落寞是显而易见的，作为意识体，连许愿花的花香都闻不见，清冷的月光会透过非实体的身体，直射到脚下。

    曾经共同沐浴过的星光，如果只能落在一人肩头，那他情愿那人是她。

    她那样骄傲的性子，笑起来像一团烈火，怎么能忍受没有身体的日子呢。

    她说你不要担心，有一颗珠子，能让我们不用做出取舍。

    可他已经做出了退让，为了那么一点精神力，她还是再次做出了和万年前相同的选择么？

    当水晶石被放下，蚩尤消散前流连于挚爱的容颜。

    他想，他真正爱慕的，到底是后来熠熠生辉的九黎圣女，还是在密林中亲手抱起的，昏迷不醒依旧喃喃呼唤他名字的娇憨少女呢?

    可惜她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没有看他最后一眼，这个问题也找不到答案了吧。

    原来永垂不朽的，一直只有洪荒夜晚星星点点的光亮么。蚩尤似乎看到了曾经星光落满肩头的欢快日子，然后世界就是永远褪不去的暗色，一片漆黑。